邱振中:变与不变的中国书法

书法的神秘之处,有一点,高水平的作品,以及围绕着高水平作品之上的那种氛围,不是仅仅凭靠技术能做到的。它来源不明。人们把这归因于修养,是一种合理的解释。

传统文化中的书法

中国书法的发生,要追溯到人们对于语言的态度。中华民族对语言背后的意蕴的重视,远远超过语言本身。这里其实隐含着对语言的不满—“言不尽意”。因此人们总是在语义之外去寻找帮助表达那些“言外之意”的手段。人们很快发现书面语言的外形—视觉图形是一个很好的中介。也就是说,文字、语言的视觉图形能够帮助表达语言本身不能传达的很多东西。于是,在运用语义来表达的同时,对书写的结果—字的外形加以更多的注意。长此以往,人们的视觉、书写、心理渐渐汇合成一种有关联的整体,书法便在这种关注、融合中诞生。这种叙述清楚地表明了中国书法的一个特征:它与汉语的使用密切相关。这种关联,使得与书法文化有关者包括了所有使用汉字的人们。因此一个使用汉字的人,不管你是不是关心书法、擅长书法,你都与书法这一文化现象密切相关。这是书法最重要的文化特征。

由于参与者的广泛,书法成为中国最为普及的艺术形式,成为一个民族发展艺术素质最便切的领域。

书法既然是艺术活动,当然不能缺少才能,但是由于大众的参与,书法最强调的不是才能而是修养。对修养的强调,实际上是强调人格在内部的提升。书法由此而成为伦理与审美融合在一起的活动。中国文化中“游于艺”的思想,其目的是通过艺事让人格臻于完善。在“游于艺”的机制中,书法成为理想的手段。

由于人们对书法含义的重视,不断往书法中注入内涵,结果书法成为一个表现力几乎涵盖一切的领域:个体、社会、宇宙,无不包含在书法的表现内涵中。今天我们已经无法简单地接受这种论断,但是,任何怀疑、挑战都也无法抵消这种观念巨大的影响:做一个合格的“人”,就必须写好字,而写好字的前提,是成为一个符合中国文化理想的有修养的人。它已经成为一种文化上的律令。

书法由此而成为个人文化修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百姓,几乎无人不希望自己写得一笔好字。但是书法只是作为“人”的基础,它不是一种职业或事业,书法只应该是业余从事的活动,如果谁以书法为职业,不是书吏就是匠人。从汉代一直到今天,这种观念都保持着它的影响。一方面是人人追求,刻苦自励,另一方面又被看作“小道”,没有独立的文化地位:一位仅仅在书法上作出贡献的士人,绝没有“立业”的成就感。王铎是书法史上重要的人物,但是他只是在痛感人生的失败之后,才说出“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书法不过是其他事情都没有希望时的寄托。这种观念,影响到今天书法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命运。

但是,这一切没有妨碍人们醉心于书法,每个时代都有大量沉迷于书法的人。更重要的是,由于书法与每一个体深处的关联,不管你是否关注书法,都有着潜在的联通书法的可能性,任何人都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触动早年对文字的新鲜感觉和对理想的书写的记忆。

很多人并不认为书法是今天所说的“艺术”中的一种。书法与语言文字,与千百年来所积淀的内涵的关联,使人无法把它等同于美术院校中的某个专业。其实,书法今天是否能够纳入“艺术”的框架,不是原则问题,它既可以放在“艺术”领域被认识,也可以放在“文化”的框架内被讨论。所谓“艺术书法”“文化书法”,都是无谓的重叠。一切艺术都是文化的组成部分,只是书法背后文化沉积的方式、内涵与其他艺术有所不同而已。

我们还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去看书法的文化功能。
其一,书法与语言文字的关系。过去,人们认为书法是关于汉字的艺术,这种看法忽视了书法极其重要的一面:书法与语言的关系。书法史上早期作品书写的不是汉字,而是组织成文本的语言—文字与语言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文字只是组织语言的材料。书法是利用书面语言的视觉形式发展而来的一种艺术。中华民族为什么会把书面语言的视觉形式发展成一种重要的艺术,要追溯到中华民族的语言观,而中华民族语言观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言不尽意”。人们对语言只是利用已经概念化的语义来表达、交流深为不满,为此而寻找补充表达的手段,结果发现语言的视觉形式具有很好的表达功能,于是在书写与视觉图形、感受心理之间建立了一种关联。这影响到汉字书写发展的方向。

书法—书写与语言的关系赖以确立。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如果仅仅谈汉字,只通向“六书”“象形”“字结构”等,而谈语言则通向语言学、语言哲学。这是完全不同的思想路线。由此,对书法的讨论有可能与整个当代思想、当代学术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使我们在思考书法时有可能利用当代智慧的一切成就。
其二,书法与视觉图形的关系。早期部分汉字具有象形因素,但相当一部分文字一开始就是抽象符号,如“上”“下”,一条横线加上指示方位的短线,此即所谓的“会意”。这已经是非常抽象的符号了。汉字后来的发展,使那些即使模仿物象的文字也迅速演化成抽象符号,如“马”“虎”这样典型的象形字,到隶书时期便已经看不出它们与物象的关系了。这种抽象化正是汉字获得构形自由以及丰富表现力的契机。这种抽象化,使汉字使用者获得对自由图形(而不是仅仅对物象)的敏感得到发展。这种敏感成为中华民族发展视觉创造力的渊源。而当代文化中对视觉图形的重视,对图形与深层心理、文化机制关系的揭示,使书法这种独特的图形系统获得空前重要的意义。对书法的剖析,可能为深入中国文化中的视觉—图形机制作出独特的贡献。

其三,与意义生成和阐释的关系。书法是一种视觉图形,我们从作品中线条的质感和结构,无法读出它的含义。(不能以文辞的语义作为视觉图形的含义,书法正是渴望突破语义局限的产物。)书法的含义是千百年来不断阐释的结果。没有这些阐释,我们最多能从中感觉到节奏、力度和空间的变化,至于这些节奏、力度、空间的组织含义是什么,只有依靠历代不断累积的解说。由于某种特殊的文化机制,人们不断往书法中注入新的含义,这些含义在漫长的历史中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含义系统,其中包括个体、社会与自然界的丰富内容,几乎任何事物最后都能成为书法中的表现内涵。语言的视觉图形,这种简略的、脱离事物形态的图形,却成为如此复杂的含义的载体。图形的简略、抽象与含义的极度复杂,使书法中的阐释机制在中国文化中具有典型的意义。

其四,与人格修炼的关系。传统认为,保证书法高品位、高水平的,首先不是才华,而是修养。这种观念根深蒂固,而且得到人们感觉的校验。有经验的鉴赏者对于一件书法作品“格调”“气息”的高下,一目了然。这种“格调”“气息”,即与“修养”相关。这种观念如此深入人心,以致今天一位书法作者,即使对修养的作用充满怀疑,也绝不敢说出与此相悖的话来。

书法的神秘之处,有一点,高水平的作品,以及围绕着高水平作品之上的那种氛围,不是仅仅凭靠技术能做到的。它来源不明。人们把这归因于修养,是一种合理的解释。所有具有杰出成就的书法家,修养早已是个不需说的话题。今天的情况要复杂一些。“修养”的含义已经有很大的改变。就阅读而言,今天一位学人,阅读的数量绝不会少于过去的文士—古时的“万卷”,大约也不过折合今天中等篇幅的书籍500至600册,而今天书籍内容之广、数量之巨,远非前朝可比,知识结构的改变更是前人未可想象。因此笼统地说今人不如前人“修养深厚”,不准确,但是具体到书法领域,今人与前人确实有一差异。前人的“修养”与他的生存状态紧紧结合在一起,“修养”所要求的与他生存的需要合二为一,而今天一位书法家,“修养”很可能是为写好字而进行的一种努力,一种与生存状态无关的额外的要求。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文化领域像书法这样,把四个如此重要的方面紧紧糅合在一起。这四个方面,是人类文化中极为重要的内容,亦关系到当代学术特别重视的若干学科。二十世纪思想界对有关学科的思考,几关系到二十世纪思想领域所有重要进展。有关领域的综合研究,如语言与图形的关系、图形的生成与阐释等,正是当前学术界亟待展开的问题。

书法作为日常书写工具的一面被淡化,但作为艺术的、哲学的一面却被提升。它的文化功能正在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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