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记

作者:袁中平
艺术是内在的“性”、“情”假乎外在“声”~如音乐;“色”~如绘画的表现,来完成灵魂的需要,达到体清心远,天人合一,邈不可测的境界。白虎通上记载“琴者.禁也。”古琴是含天地之醇和,吸日月之休光而制成,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琴道合乎易卦之理,同阴阳之道,以古琴作为艺术的表现,人格的修养或是道佛之成化,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合易卦;得阴阳。演奏者浸润愈越久,愈臻妙境,乃至无音、无耳、无指、无法、无相、无我、同与大道,成为至人的境界。历代以来琴道的风格多因山川地域,师承用谱有别。各成流派,各在所长。一代宗师吴门.吴兆基先生,自幼得其尊翁,儒派琴家:吴兰荪先生传授。及长:因参与怡园琴会,得拜集蜀、熟各派之长的古琴大家~吴浸阳先生为师。并曾得太极名家秘传,创出太极拳、气功及道家思想,合而为一的特殊琴道。今年欣逢吴门琴社成立十周年。我有因缘,得到兆基恩师传授。谨此拙文为贺。略述学琴拜师的经过,同道诸公谅我野人献曝,发一笑耳。

我生长在军人家庭,父亲是个军人也是个文人。诗、词、书法均有所成。他教我们念古文、唐诗、昔时贤文等。兄弟四人站在桌前一一背诵,至今还记得当时他严肃的表情。家中也常见随处散落的纸片上他手书的古体诗文。每到过年的时候,更可欣赏到美观实用的春联。也许是我喜欢看父亲书法的关系,少年的我已喜欢使用毛笔,曾临百寿字。那时对所谓的“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来到纽约后,从一卷录音带中听到了古琴的声音,它深深吸引我,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似熟悉,又陌生。先是着迷于古琴的声音,然后开始求解古琴的历史,便托人从香港买琴,也许是有缘,生平第一床古琴,竟是琴家徐文镜所修过的明代古琴。初次触摸古琴,龙凤之象,古人之形,造型古朴,弦徽雅正,音色松透。得琴当天正值清明节,于是以“清明”二字为我斋号。有了琴,就得有琴谱。波士顿哈佛大学的燕就图书馆里收藏了颇多中国古代图书。好不容易经他们同意影印了松风格、枯木禅等琴谱。以谱中所载指法慢慢练习,一勾一抹,一吟一猱,知道琴谱中没有记载节奏、拍子及速度的符号,必需以演奏者的修养和器度,在复杂的指法中安排解释不同的琴曲,显各人的情志。因此弹奏古琴,有奇趣又极难表现。可以说古琴不仅是个乐器而已,更是个道器。那段日子以谱为师,一点一滴的摸索,以自已体会,弹了几曲,夜里甚抱琴在床,拨弦而眠,贴耳倾听,琴身中传来像遥远的山谷中才有的松涛声,自有一个天地世界。但是,真正深远博大的古琴世界,还未入门。我毅然决定寻师拜访,正好台湾有位孙毓芹琴家,便拜在孙先生门下。孙公修习禅宗多年,琴风苍劲。有一次他放吴兆基先生弹奏的梅花三弄,问我的感想,以此作为教材。他对我说,吴师此曲节奏特殊,风格迥异,得意于音外。在孙公的赞美中,我第一次得知吴师的大名。已巳年冬,因久已仰慕吴兆基先生,专程进入神州大陆,希望能得到他指点古琴。过上海;进苏州,苦于没有先生的住址,茫茫人海,不知从何找起。日暮,饭后闲步十全街,逛古董店,与店主鉴赏一幅古画,画中一位高士正地弹琴,借机询问店主,是否知道有位琴家吴兆基先生,他回答:“听说过!你到隔壁问问。”隔壁乃苏州大学工艺美术社。推门进店,见三五老人在堂中下棋,为首的老者含着香烟眯着眼睛,问明我来意后,即招呼店前一女孩去吴先生家里通报。他们请我坐下,聊天喝茶,得知吴先生曾任苏州大学数学系教授。三十分钟后,那女孩回来告知,吴府说今日已晚,明早可去。我心中非常高兴,万里寻访,终天有点眉目。谢过他们,出得店来,满天星斗明亮。

天明,晨雾尚未退尽,那个女孩已在店前等我,一路行来,桥畔垂杨,日暖花香,不知不觉已到吴府门前。进得门来,室内陈置清雅,时值隆冬,旧式的暖气炉上,热水的蒸气冒出,像山间腾起的云雾。藏青的长袍,衬托胸前雪白的长须,眼神英爽,令人肃然起敬。语气温和,使人倍感亲近。待得坐定,一抹温煦的阳光,自他身后的窗户射来,好像是由他指挥着射向何处,看不透他微笑的皱纹里人生的经历,只觉得隐隐于市尘,自然而然心中生起莫名的向往。壁上悬着数床苍古的七弦,隐隐泛出宝气光华。清谈过后,我诚心请求他为我弹奏一曲。器冷调弦,心闲手敏,在我眼前见到一代琴家的演奏。指、音、琴、人合为一体,忽飘摇以轻迈,乍留聊而扶疏,速而为疾、留而不滞,虽然阳光大亮,在他奏出的琴音里,一会儿如冬夜肃清,一会如朗月垂光,清风江上,不知所起,不知所止。曲终;我的精神不知所在,琴音却在耳内缕缕不散。我当下请求先生纳我于门下,他说:“如果有缘,将来总会见面的。”在他有微笑中,我若人所悟。

不能立即拜师,往杭州、南京行走。再次回到苏州,已是夜晚。白墙黑瓦,小桥流水的城市,映着月色,如此净谧,除了开始爱上这城市,另有一种亲近可依。踩在青石路上,担心要是吴先生再拒绝我拜师的要求怎么办?这时;我发现迷路了。适一女子经过,求指明路,她好心带我到吴府门前,悄然离去,正如上次来时景象,莫非冥冥中有神助。再度求见先生,硬着头皮,跨进大门,看到他如电的上眼神,我颤抖的声音表明诚心接轩辕之遗音,愿先生能成全心愿。他若有所思,打量了一会儿,让我坐下弹琴给他听。大师当前,手触宋琴,知道这是表现的时候,能否拜师,在此一弹。一下指,如生荆棘,一抹弦,如听闷雷,又僵又硬,不能成曲。脸红颊热,背心发痒,变成呆子,枯坐针毡。他好像为了我的窘状,开始指点那儿需轻重,那儿需延长,指法如何用,姿势怎么做。也不知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只见他一手伏在琴弦上,一手摸着长须说:“这也是你我有缘,万里之外飞来相会。”我含泪的眼中,见到微笑的先生,就在他的跟前三叩首,完成拜师礼。

此后来往于苏州、纽约之间,转眼七年。一首首琴曲在他教导下,奕奕婆娑,淋漓纵横,更上层楼。看到了吴门特有的琴风,也知道了如何以先生所教授的太极拳、气功融合于古琴之中。古吴苏州,琴风鼎盛,自古以来为江东名邑,人文荟萃,名贤辈出,受天地之孕育,吸太湖之气、纳灵岩之精。我看到了几位文采风流,琴艺超迈的同门师兄姊。如汪铎师兄弹阳春,静谧微微,如蕙风流于其间,若春兰含放,露润其肤。裴金宝师兄制作的古琴,徽玉弦丝,孙枝准量,花容发采,新声廖亮,何其伟也。宋士斌师兄所奏潇湘水云,自然神丽,见水涌其前,云蔽山丘,水天一碧,澹乎洋洋。宋贤师姊琴艺舒放淡远,从容质美,柔健优爽,如凌波扶摇,朝霞翩翩。黄非师兄不仅琴艺卓绝,书画也有宋元之笔墨,郁郁苍苍,崇山峨峨。吴门诸贤,有幸从先生习琴,在先生近九十高龄,约八十看操琴的深厚功力,孜孜不倦的教诲下,得到了吴门特有的琴艺,开一代之盛况,继来往之绝学。薪火相传,绵绵无尽。

我长年居往美国,生活在物质文明鼎盛的国度里,因而更需要心灵上的寄托,中华文化便是我的依归,除了古琴之外,我也学习书法,喜爱中国文学。发现到琴曲乐句的连接转承,与文学有相似的关系。体会出吟猱注绰,上下撞唤等名种指法,与书法中回锋顿挫,淹留飞白等各笔法,有其共通性。我请朋友用陶瓷制作仿古琴砖,也曾用大理石板置于琴桌上,探讨不同的音效。古琴的声音让我联想到水池中层层交错的涟漪。琴音前一个未完,下一个已开始,于是重新组织了音的结构。我也使用先生的研究,刻意调出音准偏差,产生音波间接共震,造成散音中也有类似吟猱表情的琴音。先生曾说琴音有次声波,穿透力强。琴音波是与脑音波有共震的,无怪乎每次听到琴的声音,心中便感平和安定。我也尝试在高山深林,平湖庭院,阴阳寒暑,风间水旁,弹奏古琴,借此体验大自然与古琴的关系。我常思索,同样的琴,同样的指,同样的曲,同样的人,为何因著年纪经历而有不同的琴韵。我想是速度节奏指法的掌握有所差别,也是性情的变化,更是对人生不同的体会。

我认为在中华文化中无论是古琴或任何形式艺术,只追求外在技巧的表现,有体无神,是不够的。艺术是表达内在的思想,借由古琴或任何形式的表现,来肆志广意,通神达道。琴道不仅集艺术中气韵、意念、抽象、写意之极致。更可以因各演奏者与不同的听者,产生不同的解释。可怡养、可恬虚、可发泄幽情、可愁怆伤心,可练指练气,练神还虚,达到有体有神,体神俱忘蝗境界。现今一般人大都不了解古琴,中华文华中有如此美好的艺术,而今确面临失传的危机。如何让更多的中国人能欣赏学习,将是我们最大的课题。

音音琴德,不可测兮,认音者,能珍兮。

1996年6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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