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自成一派:赵燕侠》(节选)(之四)

四·小试锋芒

话说有一天,毛韵珂、毛剑秋父女准备合演《三娘教子》,这出戏是《双官诰》中的一折。说起这出戏,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叫三娘教子呢?原来这出戏说的是明朝时,有一儒生薛广,往镇江营业。家中有妻张氏,妾刘氏和王氏,这王氏即王春娥,也就是三娘。刘氏生一子,乳名倚哥。薛广在镇江,偶遇一同乡好友,将白金五百两委托给他带回家。不料其人私吞白金,购置一口棺材,假装薛广灵柩,然后命人回乡报知张氏等。于是张氏命薛保运回灵柩安葬。张、刘二人不能耐贫,先后掠夺家产改嫁他人。三娘王氏怜悯幼子无人看护,便以织绢为生,与薛保茹苦含辛,抚养倚哥,并送到学堂攻读诗书。因倚哥在学堂被同学讥为没有娘的孩子,负气回家,不认三娘为母,并言语顶撞,三娘怒不可遏,将纺织机的机头割断,以示决绝。幸有薛保竭诚劝导,并教导倚哥向母亲赔罪,一家母子和好如初。后倚哥得中状元,薛广也立下军功做官后返乡,各为三娘在皇帝那里讨得一份诰命,三娘喜得双份官诰,喜庆团圆。

这出戏中有一个娃娃生,就是三娘要教训的那个叫薛倚哥的小孩子。原来毛家班演这个戏的时候,薛倚哥都是找一个成人扮演。演出效果很不好,可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小孩。毛韵珂请戏园子老板帮忙寻找小演员,老板便告诉毛韵珂现在有一个小孩可以胜任。这个小孩就是赵小楼的闺女赵燕侠。毛韵珂说可以试一试,戏园子老板就来找赵小楼商量。

在赵小楼看来,赵燕侠没有正经学过戏,这第一次登台演戏是一件大事,如此仓促上阵,演出效果肯定好不了,如果演砸了,对赵燕侠今后上台就会造成精神障碍,更重要的是毛剑秋是毛家班的头牌名角,演砸了就有可能破坏毛剑秋的名誉,这个责任他可担待不起。所以戏园子老板再三要求赵燕侠扮演薛倚哥,赵小楼总说:“孩子年纪小,从来没有登过台,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当时,赵燕侠就在他们旁边,听他们商量,心里很着急。因为她已经跟小姨学了几出戏,特别想上台试一试,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父亲却是推来推去,一千个不答应。她在一边听着,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这时戏园子老板转过身来直接问她了,说:“闺女,让你今天上台演戏,你敢吗?”

“那有什么不敢的。”赵燕侠爽快作答。

“你看,你们的闺女多么勇敢,你这个当爸爸的怎么还没有闺女说话痛快呢。”老板对赵小楼说。

父亲又推辞了几次,老板依然很坚决。也就只好答应了。
可是当天晚上就要演出,这出戏的薛倚哥一出场就是大段二黄慢板,唱腔也很复杂,可以说是京剧娃娃生中最难的一出戏。所以老板赶紧把燕侠带到一位女老生那里,让她教燕侠这出戏。老板说:“这是张大妈,你就叫张大妈好吗?现在就请张大妈给你说说这出戏吧,可是也要抓紧才行,今天晚上可就要演出了。”

按理说,当天演出,现学现演,在北京话就叫“汆锅”,也可以说是现趸现卖。对于成年演员来说都是很难的事情,更何况是一个从来没有上过台的孩子,而且是大段的,旋律非常复杂的二黄慢板呢?所以赵小楼的担心其实不无道理。

可是这位张大妈给赵燕侠说了两遍唱腔,就开始给她下地了,所谓下地就是说身段动作和演员在舞台上什么时候应该站在什么位置上,什么时候使用什么动作等等。就这样又带着她走了两遍,也就一个小时的样子,她就可以自己边唱边走了。等张大妈走后,她又一个人在屋子里复习了两遍,也就都记下了。

光顾了学戏,她把吃饭的事情都忘记了。妈妈从外边给她买了个凉火烧,看她正在舞台上复习,就给她送到台上,她一边吃,还一边背词呢。她那种专心的劲头,简直什么都不顾了,好象自己都要钻到戏里一样。这现实很清楚地说明了一个事实:这个赵燕侠从小就是一个唱戏的天才而已。

不一会儿,后台的灯亮了,前台的小灯也开了。大衣箱、二衣箱、盔头箱、梳头桌、旗包箱的师傅也各就各位了。演员们也都忙着化起装来。赵小楼放心不下,在一边看着闺女在复习,已经默默地看了好几遍了。妈妈也是在后台转来转去,心神不定。父亲最后提出一个要求,请原来扮演薛倚哥的成年演员也化好装,在一边时刻准备着,万一赵燕侠在舞台上唱不下去了,好临时替换下他的女儿。

扮演三娘的毛剑秋是青衣应工,她一看见赵燕侠就特别高兴,把燕侠叫过来,一边化装,一边跟她对了对台词,等化好装,又给燕侠化好装。抹好油彩,扑好粉,又给她描眉画眼圈,最后又在她的两眉之间点了两个红点。然后让燕侠照了照镜子,说:“小姑娘,你看漂亮不漂亮?”赵燕侠看着镜子里的化好装的自己,竟然变了一个人,心里别提多么高兴了。毛剑秋又抚摩着她的头说:“闺女,到台上可千万别紧张,没有什么可怕的,你就放心大胆地演吧。”

这时台上的戏已经开演了,毛剑秋唱完一段二黄慢板,她扮演的薛倚哥也就要上场了。她听到毛剑秋唱完最后一句唱腔,就在后台搭了一句架子:“走哇!”然后在小锣“夺头”声中走上舞台,观众一看,今天的薛倚哥竟然是由一个小孩扮演的,个头特别显得矮,长得却很精神,这立刻引起台下议论纷纷,观众席上发出哄哄的声音。可是当她张嘴一唱:“有薛倚在学中来把书念,怀抱着圣贤书转回家园。众学友一个个说长道短,他道我无娘亲好不惨然。因此上回家去……”那清脆嘹亮又透着稚气天真的声音使观众很快就安静下来。这时,前台感到好奇,看得认真,后台感到紧张,摒住了呼吸,尤其是赵小楼夫妇,只觉得心在嘭嘭地跳得厉害。所以后台的人几乎都站在舞台两侧边幕的夹缝中关注着这位第一次上台的小姑娘。当看到赵燕侠边唱边走着圆场的时候,后台的同行都想鼓励鼓励她,当赵燕侠走了半个圆场,正背向外,脸朝里走的时候,她已经看到父母,还有那个也化装好了准备替补上场的大薛倚哥正从台帘后面冲她直摆手,并且小声说着:“走下去,走下去。”他那意思是鼓励赵燕侠大胆演出,别害怕,赵燕侠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只听说了“下去”两个字,心里以为那位替补演员想让她下台,他好替补上场。这怎么可能呢?我好不容易上台,没有演完就想让我下台,我不,她特别生气,瞪了那位替补演员一眼,索性扭回头去,走到上场门,重新走了一个完整的圆场,这才唱完那段慢板,与老薛保见面。在唱那个大的拖腔后,观众给了她一个“可堂彩”。后面的演出就是对白了,因为小孩演小孩,每念一句,观众都会发出会意的笑声。总之演出非常成功,她的父母感到非常的意外。赵小楼几乎不相信他的女儿能在一天中汆锅的情况下把这出戏演得那么好。把闺女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肯撒手,他似乎感到后半生有了希望。

这时剧团的许多叔叔阿姨也都围过来,对她赞不绝口。那位替补的薛倚哥问她:“闺女,你怎么走了半个圆场,我让你继续往前走,你怎么又回去了呢?”赵燕侠说:“我没有演错,你为什么让我下去,我偏不下去,所以我就往回走,怕你把我拽下去。”一句话说得后台的叔叔阿姨全都笑了。

首演成功,以后天声戏园的娃娃生就全都归赵燕侠演了,什么《雪杯圆》、《逍遥津》、《桑园寄子》、《汾河湾》等好多戏中的娃娃生她都很快学会了,演熟了。有一次,是毛韵珂主演《雪杯圆》,赵燕侠在剧中扮演莫成的儿子莫文禄。因为在前面《一捧雪》中莫成是替主人莫怀古慷慨就义的,莫成被称为义仆,受莫成临终之重托,要 照看他的儿子。因此莫成的儿子认莫怀古为义父,而且莫成的坟墓也写着“莫怀古”的大名。一日莫怀古和他的妻子傅氏先后来到蓟州莫怀古的坟前祭奠,并在坟前,莫怀古向莫文禄说明墓中埋葬的就是他的父亲莫成。这时扮演莫文禄的娃娃生应该哭着扑到父亲坟墓前痛哭,起叫头并起唱二黄导板:“见坟台不由人珠泪滚滚”,然后再唱散板。可是那天导板过门到了,她却忘词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稍微愣了一下,她猛然看到舞台上摆放着一统石碑,就灵机一动,触景生情地唱到:“见石碑不由人珠泪滚滚”。舞台上的毛韵珂一听,不对,这丫头怎么自己改词了?后台的赵小楼也没有听清她唱的是什么,演出后,一到下场门,毛韵珂和赵小楼就都来问她:“闺女,你怎么改词了?”赵燕侠很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忘词了,临时唱的……”

“好!闺女,忘词不慌张,还能临时抓词,将来一定是好角!”毛韵珂充分表扬了她。赵小楼可不答应了,很严肃地说:“就这么两句词还能忘了,将来还想不想唱了?今天要不是你毛爷爷在这,就应该狠狠地打一顿屁股。”从此,不管演出什么戏,她都要认真地背戏,再不敢有一点疏忽了。

其实,作为京剧演员在舞台上出错,忘词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梅兰芳先生就说:“演员不出错,谁出错?”戏班内就经常有人说梅兰芳演《贵妃醉酒》把凤冠上的太监帽掉在地上,他如果自己去拣,观众必然喊倒好,他就让太监帮他拣起来,错在了戏里面,合情合理,这就是好演员的高明之处。荀慧生演出《红楼二尤》的尤二姐因为忘词而临时改词反而超过原来的戏词,更是绝妙。可是一个6岁的小孩忘词而能不慌不忙,临时抓词,蒙哄过关,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了,说明赵燕侠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窍了。这件事不但让毛韵珂赞不绝口,就是赵小楼在背后也是很为之得意的。总之,毛家班的娃娃生认准了赵燕侠。这么一来,她6岁的时候就经常可以生活在氍毹之上,使她对舞台、对观众产生了非常亲近熟悉的感觉。为她以后的舞台生活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从赵燕侠和父母到武汉以后,他们看到在这个九省通衢的武汉三镇,外来的京剧与当地汉剧的互相争强斗胜,并驾齐驱的局面正被京剧越来越强的趋势所取代,尤其是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和余言高马四大须生以及金少山、王又宸、徐碧云、小翠花、李桂春、周信芳、盖叫天以及毛家班、王桂卿、黄玉麟(即绿牡丹)等诸多名角的轮番登台,汉剧明显式微,京剧蒸蒸日上。尽管汉剧本来是京剧的老祖宗,又是湖北的家乡戏,但是艺术的竞争是从来不留情面的。当时许多剧场都改唱京剧,连大光明电影院都改成了光明大戏院专演京剧了。武汉的各个广播电台为了抢风头,也趋之若骛地把京剧节目搞得丰富多彩。除播送演出实况外,他们还组织了一些“京剧唱腔欣赏”等节目。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戏园子老板找到关肃霜的父亲关永斋,请他带着场面,也就是乐队到汉口广播电台做节目。关永斋的乐队好办,一招呼文场三大件,武场三大件就都到齐了。可是演唱的演员却非常困难,很多演员因为到星期日都是日夜两场演出,很难有机会到电台清唱。关永斋一时找不到人就又想起了赵燕侠,他马上来找赵小楼商量。赵小楼很是犹豫不定,他认为赵燕侠还没有正经学过几出象样的戏,拿什么到电台去唱呢?无奈关永斋好说歹说,说得赵小楼无言以对,才勉强让关永斋带燕侠去电台唱戏。

一到电台,关永斋问燕侠都会唱什么?赵燕侠马上就报出一串戏名,什么《女起解》、《骂殿》、《拾玉镯》、《宇宙锋》等等。

“你这些唱都上过胡琴吗?”关永斋问。

“我小姨跟着胡琴唱的时候我也跟着胡琴一块儿唱来着。”燕侠很自信地说。

“好,那你就跟着我们的胡琴唱一遍,你可想着听过门啊!今天咱们就先唱《起解》好吗?”说着,进了播音室,报上节目单,电台的人一看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只是个头矮了一点,够不着麦克风。就特意给她搬了一个凳子让她站到上面,才够上那个话筒。播音员先报节目说:“各位太太、先生、小姐、少爷:大家好!现在请赵小楼的女儿演唱京剧《女起解》。”这时,只见赵燕侠一叫板:“走哇!”关永斋就开始下踺子开唱了,从“导板头”的锣经接胡琴西皮导板过门。随着过门一结束,赵燕侠很自然地就张嘴唱:“玉堂春含悲泪忙往前进。”一句导板唱完,关永斋一边起锣经“夺头”一边冲燕侠笑了笑,表示很满意,他心里更是惊讶:这赵小楼的闺女真是个小人精。

接着,慢板转原板,唱完苏三的“十恨”,虽然说不上完美,但是调门音准、板眼不晃、唱词连贯,没有出现一点差误。最让人诧异的就是她那不慌不忙的稳当劲头,连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和全体乐队人员都直夸她。从此,赵燕侠成了汉口广播电台“京剧唱段欣赏”节目中的当家小旦角。几乎每个星期日,她都要到电台跟听众见面,一次不到,听众就会来信询问:“今天那个小姑娘怎么没唱呀?”“我们希望听到那个小姑娘的演唱。”

让赵燕侠高兴的是她每个星期都可以过过戏瘾,同时每个星期她还可以挣回10块钱,交给妈妈了,她也可以为这个家,为父母分担解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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