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百花,花易落;越剧人,人易醉

第一次看现场版《陆游与唐琬》,听着那熟悉的旋律,眼泪又涌上来。

谢幕谢了四五次,观众狂呼:“茅茅我爱你!”

晚上与好友大霞通话,她说,没想到茅威涛状态如此好。我说,她对这部戏的演绎已游刃有余。

茅威涛似乎一直试图为越剧注入千年历史的厚重感,熏染传统文化的浓郁书香,她的文人形象,狂狷如唐寅,俊逸如张生,倜傥如杜游,皆风流蕴藉,气吞虹霓。

如果说余秋雨作的是文化散文,茅威涛着力追求的也许是文化越剧。然而正如余大师有了极多的粉丝之后,无数人模仿大师格调,把个人感慨赋载到一段史料之中,做些生硬的“文化大散文”,空有“大”而模糊掉“文化”的内涵,茅威涛戏曲中的学者风范、文化积淀、现代意识,在观众一片“茅茅我爱你”的狂热中,是否真的便她的戏曲作品成为新一历史时期(或曰转型之后)的代表作?

当《卜算子·咏梅》唱毕,韵味十足,你卯足了劲喊好;当你屏气凝神,有板有眼地敲完了“浪迹天涯三长载”,那么深邃的文化渊源,幽远的历史血脉,便被下意识地冲淡甚至屏蔽掉了。

茅威涛即要回归传统也要锐意颠覆,然而无论是《陆游与唐琬》,还是《藏书之家》,都把主旨意蕴复归到唐诗宋词中的文人风骨,找不到什么颠覆的痕迹。我个人比较欣赏《孔乙己》,但呈现起来恍兮惚兮,似乎要表达人的孤独处境寂寞情怀或某种价值观的消解,然而传达得非常艰涩。《陆游与唐琬》也许是要把书生气质与国家兴亡相融,借离合之情抒发兴亡之叹,故原始剧本中有“壮别琬妹”的情景,然而后来的版本很明智地将国家兴亡淡化为背景,纯粹写一对文人夫妻的情感跌宕。诚然,避免洁身自好的陆游明显地纳入主流价值,是观众所希望的,不过,把陆游从军之类情节删去,剩下的情节又落入另一种模式——家长里短,儿女情长。

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场陆游心系江山,随后立刻陷入婆媳纷争。而经典唱词“花易落,人易醉,山河残缺难忘怀”,实质上也只剩下“花”与“人”。若深度思考,可产生疑问:一个连妻子都保护不好的人,如何保卫江山?观众对陆游正面形象的维持,在于陆游在历史中的声望和全剧超然的词彩,倘若换一个观众不熟知的历史人物,主演又没有别致深厚的文人情怀,那么这部戏与普通的家庭伦理剧何异?整部戏的戏剧冲突并不独特,主要依靠陆游的父亲、岳父与陆游母亲的对抗来支撑,陆游与唐琬犹如一对纯洁的羔羊,小小反抗一下之后,便顺服在躺在屠刀,大发感慨,大生绝望,两个人都没有坚持宝贵的爱情,剧本也没有把二人的悲剧归为他们的脆弱本性,事实上,小红楼分别后,整个戏的冲突便结束了,剩下的是喝酒做词发感叹,陆游三年内未探访唐琬,唐琬对改“错字”忍气吞声,最后唱和而终。

一首好词,可以打动人,一部戏,也可以打动人,但打动人的方式不同。如果一部戏以词的方式打动人,词章卓然,一吟三叹,使人泪落连珠子,那么这戏很难说是一部优秀作品。
茅威涛通过戏曲,传达了中国传统文人的自怜、自哀、自慰、自强,于是茅威涛接通的是一类书生,而不是一个陆游或范容,茅威涛传达是气韵风流的文人价值系统,结果湮没了她的人物形象,所以,喜爱“茅茅”的戏迷,来看茅威涛本人,喜爱诗词的学者和学生们,来品味久违的传统文人风貌。至于陆游,也许他浪迹天涯还未归来。

在国学热的大潮中,每个中国人的自恋情结都有可能被煽动。树立有责任感、有使命感、怀才不遇、诗剑飘零的文人形象,在不经意中能满足国人的渴望。——我是说,茅威涛的戏曲,固然远远地走在前沿,然而缺少对中国文化的反省,缺少文人的自省,这也是近几十年来戏曲离弃已久的情结。

据说13号晚上的《藏书之家》,已是数易其稿,不知结尾处,是否还有故意把天一阁纳入历史教科书的痕迹,如果有,那么戏曲转型,任重而道远。

小百花的“团歌”(姑且这么称呼)很好听,谢幕时,观众自觉和音乐打着拍子,久久不肯离去,然而花易落,人易醉。茅威涛是否有“天下独醉而我独醒”的意志,我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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