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声调玉振,彩兰舞当空

“彩羽换霓裳,五千年红粉青娥,谁能妙像庄严传正果;金声调玉振,二十四史紫袍墨绶,孰是法眼慧心悟此生?”这是天水市戏曲志上的一副戏联,当时摘抄只是觉得文采飞扬,百读不厌,压根没想到会用到何彩兰身上。这副戏联的内容是一个历史性的高度,用它衡量所有戏剧演员,胜任者少之极少;那些堪称戏剧大师的人物能占一半即上联或下联就十分了不得了,而何彩兰完全拥有了。何彩兰是“红粉青娥”,她已经“妙像庄严传正果”,但她没有饰演旦角,她主演的是二十四史上的“紫袍墨绶”,并且是具有法眼慧心了悟此生的智者。当年我为得到这副对联欣喜若狂,今天为何彩兰成为这么一位戏剧“文武双科”女状元而振奋不已。

何彩兰是一座巍峨的秦腔艺术山峰。

在有文字记载的秦腔发展史上,像李正敏这样男扮女旦的名家名角不止一人,在绝大多数女性没有接受学校教育的年月里,秦腔舞台上的旦角一般由男人扮演,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都是这样一种状况。随着社会的进步、教育的发展,戏曲舞台上多了女人的身影,以至现在名旦如云。与女性旦角如日中天的盛况相反,近二十年来须生行当里的名角却越来越少,男性演员多平庸,饰演中国历史上那些书写风云际会的英雄人物总是缺少应有气度,更谈不上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即使有成就者,大多也就是成功塑造一两个重要角色,无一人能完成通演所有须生男一号的重任。天降英才,女儿身的何彩兰在历经十余年潜心锻造之后横空出世,以自己独特的风格演遍经典秦腔剧目中的男一号而名满陇右,成为当下中国秦腔界顶尖须生演员之一。

世纪之交,平素无名、曾经并不起眼招人注目的陇西县秦剧团在天水古城一夜飘红,正如唐诗中描写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古城天水的街头巷尾,所有热爱秦腔的人都在谈论这个剧团何来如此整齐强大的演出阵容。在近十位一流秦腔演员中,有这么一位巾帼须眉,让观众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前所未有的须生女演员,演技过硬,风华正茂,倜傥风流。不知其姓名,但愿追逐她绰约多姿的风采,倾听她极其悦耳的大段大段的演唱。人们都推测说她肯定是陕西人——秦腔名家陕西人占了九成多——是几十年来秦腔女须生中的第一人。不过很遗憾,那一年陇西县秦剧团在天水的演出我几乎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但是不久,甘肃日报在报道陇西秦剧团时专门写了她的进步和成就,文章说她是何彩兰,是地地道道的甘肃人,陇西县自己培养的秦腔后起之秀。其时,何彩兰也不过三十岁左右。——自此以来,何彩兰这个名字就响当当地红遍了陇原大地及陕西西部地区。
何彩兰让人刮目相看的是她在《辕门斩子》中的精彩绝伦。这出戏是甘肃平凉一位老艺人编创的,刘易平先生进行了再创造,并把它推向了一个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刘先生因此赢得了秦腔须生泰斗的尊号。陕西有很多知名的须生演员,但演唱这出戏不出彩,声音没有刘易平先生的高亢、嘹亮、宽厚,唱腔没有刘先生的婉转、圆润,情绪表达没有他细腻、准确。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出戏太难演,没有深厚的功力,没有对人物剧情深刻的理解,演出就仅仅是一次平淡的完成任务。何彩兰何以另树一帜,观众云集?

一个温热的下午,我终于看到了何彩兰的《辕门斩子》。一个不太宽敞的剧场,足足有两三千人在尘土飞扬中等待这位女性杨延景的出场。照旧是呜呜哇哇的唢呐,四个手持刀器的兵卒,四个手持旗子的龙套依次排开,一声不太高昂尖锐的“尔——嗨”之后,威风凛凛的杨元帅迈着铿锵有力、错落有致的官步“粉墨登场”了,台下安静了下来,都在翘首仰视,一丝不苟聚精会神地看这个女元戎的一举一止、一招一式。中国古典文学人物描写中几成定律的美男形象:方脸,剑眉,鼻直口方,高靴树立起魁梧伟岸的身躯。不出声,仅这迥然不同于一般女性的男性形象就已夺人心旌。何彩兰的目光不同于夏文芳的目光,不是水银一样的晶莹剔透,而是平淡漠然中收束聚拢坚毅与刚烈,这是非同寻常的男子汉大丈夫历经风云变幻历炼出的一种无声的钢铁之音——通过眼睛说出来的语言。

“千斤道白”何彩兰得一千斤,她的“蠢子不肖,定斩不饶”、“战鼓咚咚催人魂,蠢子不肖坐辕门……”如巨石奔突,抑扬顿挫恰到好处,活脱脱一个威风凛凛的军事统帅呈现在我们面前。
何彩兰的声音不透亮,没有直抵云霄的高亢和缭绕,但非常雄浑,高音部既有刚健,又有宽厚,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头帐”对手老娘佘太君,唱腔上她没有重复刘易平先生,也不走陕西戏曲研究院的路子,而是按照自己对人物和剧情的理解进行。演技方面也是如此,她跟任何人不同,没有蹈常袭故。我终究明白,十分挑剔、异常吝啬掌声的天水戏迷为何对何彩兰“情有独钟”。

“二帐”对八贤王赵德芳,何彩兰开始“出彩”。对老娘时杨元帅毕竟是儿子,要谦让,要礼当先,要讲人伦之情。先是讲杀子缘由,再述举家身世,再说国法军令,最后下跪逼娘出帐。对妻兄就不用这样,尽管对方是一字亲王,但两个人更像是身经百战、生死与共的亲兄弟。聪慧过人的何彩兰紧紧抓取了这一为众多演员所忽视的剧情,把不畏权贵、具有相当文韬武略的三军统帅在亲王面前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欲擒故纵、游刃有余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我们贯常看到的某些演员在演这段戏时一上来就对骂,并且是拉开驾势剑拔弩张地骂阵,把足智多谋的杨延景演成了一个草莽,一介武夫。何彩兰不这样,她漂亮的手势、游弋的眼神在不停地告知观众,八贤王在跟着她(他)的路线走,最后因无力承担战事重任而不得不颜面尽失走出白虎节堂。

“三帐”是一个境界。这是陇西秦腔人的传统,还是何彩兰匠心独运我不得而知,总之陕西人不这么演,没有那么“繁琐”又让人觉得入情入理的戏剧情节。刘易平先生以独特的唱腔和雄健高迈的嗓音取胜,到“三帐”时已是这出戏的尾声,而何彩兰却要在这里将戏剧性推向高潮,由杀气腾腾、庄严肃穆转入轻松愉快、幽默诙谐。如果说她在“二帐”里“耍”的是髯口功,那么她在这里留给观众的除了延展的故事情节外尚有过人的帽翅功。一般须生演员在思量一件难以决断的事情时会用一用帽翅功,但他人是单翅上下翻,何彩兰是双翅错落圆圈转,这就非常不容易了。相帽因翅长可以这样做,但大多也是双翅同律,非错落有致,而她是纱帽翅错落有致,并且是一边唱一边做,再加上这时的杨元帅已不是对老娘对亲王的拘谨,已经从一板一眼中解放出来,尽显诙谐幽默,抖包袱、给笑料。一出经典剧目经这么演绎,何彩兰就在芸芸须生中、在男人把持的戏曲分量最重的角色中鹤立鸡群了。

《辕门斩子》是秦腔艺术的一座里程碑,而其中的主角杨延景就是秦腔表演艺术中的泰山,跨过这个角色,演其他人物则是“一览众山小”了。何彩兰已经越过了这座“泰山”,她在《葫芦峪》中演诸葛亮和《打镇台》中的王镇就是庖丁解牛——游刃有余。诸葛亮尽管跟杨延景同为军事统帅,但两人的戏分迥然不同,诸葛亮是“侵略者”——北伐嘛,杨延景是抵御外侵;诸葛亮功败垂成,病死五丈塬,杨延景退居二线看到了天门阵在儿媳妇手上灰飞烟灭。杨延景是喜上眉梢、喜不自禁、喜气洋洋,而诸葛亮是无能无力、无可奈何、无功而返。何彩兰在这个角色上的高明之处是诸葛亮最后死不瞑目,她将诸葛先生那双大半生忧郁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变成一双“对对眼”,这一处理不仅升华了剧情,更使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悲剧人物在观众心目中永远活了下来。这本戏我看过若干次,几乎都是诸葛亮将头向后一仰——呜呼哀哉,僵硬地退于幕后完事,何彩兰赠予秦腔乃至整个中国戏曲艺术那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空洞的绝望中透着希望的眼睛。
她在《打镇台》中把王镇演得很潇洒、很飘逸,没有陕西演员的那份古板和沉闷。

有些演员唯传统和师承马首是瞻,表演、演唱不敢迈出一寸不同,这是秦腔表演艺术领域的本本主义、程式主义、教条主义,这样的演员演戏,看一遍就够了,与此相反,何彩兰的那些角色让人百看不厌。这是她在舞台下苦苦求索、潜心钻研,二十年磨得七星屠龙剑,还是天赋英才,她只是随心挥洒罢了,只有她和她的同事知道。

今年九月的一天下午,我在潇潇秋雨中看到她疲倦的面容,听到她有些沙哑的嗓音,心有痛惜。她没有名家名角的架子,平和、典雅、少语,间或淡然一笑,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神态,又让人心生敬仰。

何彩兰,是紫光熠熠的幽兰,也是兰花状的彩云,在西北这干旱少雨的广袤土地上,这朵芬芳馥郁的花朵,这片饱含雨露的彩云,让我们在她的芬芳和甘霖里得到大秦之腔永久的浸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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