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江南的一场雨

西北的风,江南的雨……

始终认为,是西北那一阵阵强劲萧瑟的风吹出了西北荒凉苍茫的戈壁滩,吹出了贫瘠干涸的黄土地,吹出了浓艳粗壮的红高粱,吹出了高亢激昂的秦腔戏曲……

也始终相信,是江南那一场场轻柔缥缈的雨滋养出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滋养出了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滋养出了轻柔酥软的吴音越语,滋养出了清丽柔美,缠绵悱恻,诗情画意的江南越剧。

许是哪个早春三月的清晨,一阵柔柔的风携着一场细细的雨悄悄地拂过江南,那场雨肯定是密密麻麻、缠缠绵绵、无声无息的,于是红桃碧柳、亭台楼阁、远山近陌都轻轻地笼在烟雨中,而江南的小镇也变得如梦如幻,犹如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丹青画。也许就是在这个清晨,这场烟雨触动了某个江南女子,她轻启双唇,随意一唱,便唱出了这柔软婉转、清丽飘逸的越剧之音。从此,越剧在这场烟雨中悄然诞生。

“沾衣欲湿杏花雨”,江南的雨总是是柔柔的,细细的,如丝如缕,似烟似雾,若非将手伸出窗外,你往往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有时即便打着雨伞你也听不见沙沙的声响。越剧亦是如此,在顾盼流转千娇百媚里,尽情地挥洒着江南的阴柔之美,细腻之美。酥软的越语,飘飞的水袖,清新的戏妆无不柔软得如顺滑的丝绸在轻轻舞动,像明净的河流静静流淌,更像绵绵的丝雨在悄悄挥洒。喜欢无聊的时候,喜欢疲惫的时候放一盘越剧碟片,让袅袅的乐曲填满整个世界,渐渐地,心上也便飘洒起雨丝来,朦胧如烟,飘渺如雾,慢慢地心儿也便柔软细腻得宛如一谭春水。

最喜欢看尹派小生茅威涛的戏,他的唱腔流畅清晰,气韵悠远,犹如细雨洒入空谷,又汇成涓涓细流淌入心里,让人心灵如涤,回味无穷。喜欢他气度非凡的扮相,喜欢他潇洒飘逸的表演,喜欢他塑造的每一个艺术形象。

一袭藏青长衫,一柄腰侧长剑,一身落寞,一怀愁绪,是暮春独游沈园的陆游。一拂袖,尽是男儿气概,一抬眼又是侠骨柔情,秒杀尽天下所有男人。爱他的女人岂止是唐琬?

《西厢记》里他又摇身一变。成了风流倜傥的酸儒张君瑞,一踢褶,一撩襟,一合扇,是那样的灵动飘逸。也只有茅威涛能把张君瑞的痴憨癫狂、单纯率真表现得如此慷慨淋漓。难怪越迷们感慨:看过茅威涛演绎的男人,多少会对世间男人有些心寒。

是啊,五官再精致的男人,他的内心也始终是粗糙的,而女人演绎的男人则多了一种蒙蒙烟雨一般的柔情。

也爱看吕派花旦陈辉玲演的戏,她的唱腔雍容华丽、清新甜美,跌宕婉转,宛如雨打芭蕉,雨洒杨柳,细碎的玉珠顺着叶尖嗒嗒嗒地滚落下来,也滚落到听者的心里,然后在心儿的每个角落里欢快地飞舞滚动,于是心儿也不禁随之微微跃动,轻轻欢唱。看着她灵动的双眸,婀娜的身姿,你会不由得觉得她就是落入人间的精灵。

《西厢记》里她是伶牙利嘴、善良热心的俏红娘;《陆游与唐琬》里她是知书达理、温婉痴情的才女唐琬;《五女拜寿》里她是仗势欺人、蛮横势利的丫头夏莲;《陈三两》里她又是大义凛然、清高坚贞的艺妓李素萍……

是江南的雨滋养了江南的女子,付与了江南女子水一般的灵气,水一般的细腻。

也爱看王派花旦洪瑛的戏,她的唱腔平易质朴、自然流畅、深沉委婉,仿佛一场细雨洒落芳草地,又好似摇橹在小河中晃出的涟漪,听着听着,内心也便异常祥和宁静。她塑造的许平君、赵五娘、林黛玉……无不是多情如雨,娇媚如雨,细腻如雨,耐人寻味。看着她的戏就像是撑了一把油纸伞在细长的江南小巷里漫步,走多远也不会累,待多久也不会倦。

越剧的每一个流派,每一种唱腔每一个表演艺术家不都是一阵雨吗?一阵阴柔、细腻的江南春雨。

江南的雨总是来得悄悄,去得悄悄,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下,谁也不知道它要下多久。它就是这样,一场一场又一场,一天一天又一天,不厌其烦地飘着,洒着,无休无止,缠缠绵绵,像断不开的水,理不清的麻,诉不完的情。细数各类剧种,最适合演绎才子佳人的莫过于越剧了,最能将情感表现得缠绵缱绻,哀婉悱恻的也莫过于越剧了。

大观园里,烟雾缭绕,花径飘香,林黛玉香肩荷锄款款行来,盈瘦的身姿犹如风中弱柳。忧愁是她鬓边的花黄,哀怨是她眉尖的青黛,那飞舞的落红分明是她滚落的胭脂泪——是的,唯有越剧才能将林黛玉的楚楚动人,恹恹之态表现得如此真切,如此唯美。更有那如幽兰般的哀叹:“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让你不禁悲伤满怀、柔肠百回,为生命的羸弱,为美好生活的易逝而泪水涟涟。此刻,你不就是林黛玉,林黛玉不就是你吗?
呜咽的二胡在心弦上拉出了道道血痕,和着古筝的啜泣,一声如哭如诉的“人去也,情依依,悲莫悲兮生别离”将悲伤调制得像一坛陈藏了百年的太雕酒。小红楼留不住爱情,“上马草军书,下马击狂胡”的陆游亦只能硬生生地将心爱的女人从心里剥离出来。人世间总是有太多的无奈,忍顾美好往事变成匆匆幽梦。台上的唐琬珠泪纷纷,台下的我亦是纷纷珠泪。

凄楚的巴乌时轻时重,悠悠扬扬,神秘的筑乐时断时续,恍恍惚惚看,仿佛在很远很远的旷野中传来了呓语般的吟唱:“日落归家,美酒空洒,一地寂静,一片飞霞……”昏黄的灯光像落日的余晖,照着荆轲那白衣飘飞的身影。樊於期的大义,田光的忠诚,还有夏韵的痴情让他再不能品酒论剑,行走天涯,他唯有决绝地踏上“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刺秦之路。越剧《寒情》里的荆轲不再是单一的为刺杀秦王而生的侠客,他有思想,有谋略,会舞剑,也会品书,爱仗义,也懂爱情。越剧让荆轲的英雄气概多了几分儿女情长,让荆轲的铮铮铁骨添了几分缠绵的柔情。如此温暖的荆轲不叫人更喜欢吗?

越剧里的一个个故事,总是那么空灵、唯美,一段段情总是那么哀婉、缠绵,就像是是一场江南的雨,如丝如缕,绵绵不绝,缠绕心尖,让人得心醉。
江南的雨不似高原的雨来去不定,让人无法捉摸,也不似北方的雨豪爽干脆,使人倍觉酣畅。“小楼一夜听春雨”,江南的雨总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它触动了多少诗人的心弦,它又让多少舞者、歌者拾得创作的灵感?其实,江南的雨就是一首诗,一阕词,一个梦,美丽动人,清新雅致,而又亲切近人。总觉得昆剧太过高雅,宛若瑶台飞天,让人倾慕而不敢深交,又觉黄梅戏太过乡土,犹如乡村美女,清秀美丽却少了一份书卷气质,而越剧是一位兰心蕙质,能吟诗作画的大家闺秀,让人倾心且想亲近。

越剧就是一个娉娉婷婷、文文雅雅的大家闺秀,她的每一个元素——曲调、配乐、唱词、念白、演员的妆扮等等无不透露着高雅精致。如此热爱越剧,很大的原因是被她优美精炼的唱词所吸引,越剧的一句台词常常就是一首诗,一句台词就是一幅画,唱越剧就是背诗,就是在心中描绘一幅又一幅绝美的画卷。

“落红阵阵,遍地胭脂冷。蝴蝶梦断,杜鹃惊花魂。”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

一句句绝美的唱词,一声声绝美的乐曲让我痴迷沉醉于这浓浓的诗情画意中而不知归路。

记不清多少首唐诗宋词是我通过听越剧而背会的,也记不清有多少美丽动人的唱词无声无息地积淀在了我的生命中。我喜欢跟着剧中人物哼唱,反复地品赏、回味,就这样无意地记住了她们的一颦一笑,一唱一吟,记住了她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娇嗔,还有每一声叹息。

不喜欢京剧,很大原因是京剧将人物脸谱化、简单化,一张张大花脸就是一种种性格,无需揣摩,无需分析就知道这人是正面人物,那人是反面人物,仿佛芸芸众生就两种类型:好人或者坏人。就连花旦也是浓墨重彩,脸上红红白白一大块,千百个花旦站在一起还是一个摸样。妃子娘娘总是戴着一顶亮闪闪的凤冠,穿着一身华丽丽的霞帔,任你是《贵妃醉酒》里的杨贵妃,还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若是走出剧情谁也分辨不出。

而越剧的妆容总是那么清新淡雅,灵动诗意。柔柔弱弱一头飞天髻,歪歪斜斜一只碧玉簪,妖娆娆的飘带伴着水袖飞舞成虹,旖旎旎的长裙随着莲步荡漾成漪,粉嫩嫩的脸颊胭脂淡匀,娇艳艳的嘴唇口红轻点——分明是画中走出的仕女。有哪个剧种比得过越剧人物的妆扮呢?艳丽而不妖媚,素雅而不黯淡,清新而不轻佻——怎一种雅致诗意啊!

爱越剧,因为她就是一场江南雨,是一阵洒过梧桐,洒过杏花,洒过深巷的细雨,雅致诗意,让人陶醉。

越剧是雨,一场江南的桃花雨,雾般朦胧,烟般缥缈,水般温婉,秀丽的吴山越水孕育了她,古朴的江南水乡滋养了她。她灵动典雅,绰约婀娜,梨园百花争艳,她是最过艳丽的一朵。

越剧是雨,一场江南的桃花雨,所以她不会永远驻足,就像唐诗宋词一样再辉煌也会退出人们的日常生活,蒸腾成空中的云朵,让喜爱的人们远远地欣赏,遥遥地赞叹,久久地怀念。她必将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谁也无法阻止她离去的脚步,正如当年谁也无法阻挡她的到来。所以,看着她慢慢转身准备离去时莫悲伤,莫哀叹,要高兴对自己说:记住她的美,记住她曾经惊鸿一般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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