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秋传(连载三)

前言:今年是张君秋大师95诞辰,作为他的入室弟子,既崇拜他的张派艺术,更怀念他老人家到中国戏曲学院任教19年难忘的岁月。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张大师,特带领弟子常叶青与再传弟子陶萍同心协力把《张君秋传》转为电子版,发表在网上连载,供大家了解、学习。(张派国家级传承人蔡英莲)

3、上学

滕家鸿的父亲滕连芳的官司了结后回南方某生去了。不久,家鸿的哥哥也被接到南方。南方在哪儿?家鸿只知道很远很远,要坐火车、坐轮船。中国很大,他难以想象有多大,但他知道,要想再见到父亲、哥哥,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他也相信,终有见到的那一天,就像戏台上发生的事儿一样。

张秀琴领着家鸿回到了姥姥家。到底是至亲骨肉,何况姥姥的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有张秀琴的支撑,日子就不一样。

张秀琴要到外地去演戏。

“演戏为什么要到外地?”家鸿怕娘也像父亲那样到很远的地方,从此见不到面。

“到外地能多挣钱。”

“为什么到外地能多挣钱?”家鸿喜欢刨根问底。

“唉!你还小,不懂事儿。”张秀琴也不愿抛下孩子自己外出演戏。可没办法呀,梆子戏在北京吃不开了,老百姓爱看京戏,梆子戏卖不动票。但河北、察哈尔(现山西的一部分)、绥远(现内蒙的一部分)一带的老百姓仍然爱看梆子。梆子戏演员只好常跑码头谋生。

“我要跟娘去外地……”家鸿央求娘。

“傻孩子,这碗开口饭不好吃,还被人瞧不起,你跟娘出去唱戏这算哪儿回事儿呀!好好在家,听姥姥话,娘挣钱供你上学。”

“学而优则仕,”这是中国人传统的成家立业的观念,这种观念通过种种渠道渗透到各个阶层人们的思想里,经常扮演“状元及第,荣归故里”戏文中女主人公的张秀琴的脑海里,自然深深地打下了“学而优则仕”的思想烙印。她决心让孩子上学读书,无论日子多么苦,自己多么累,总要省下钱来叫孩子读书。

滕家鸿念过不长一段时间的私塾。

教私塾的先生是个老冬烘,深度近视眼,胡子拉碴的,总是把下巴贴近脖子,挑起眉毛从眼镜框的上方瞧学生。

先生念古文的声调让家鸿联想起和尚念经。胡同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常念经,家鸿上学总要从庙门前经过,常常听到老和尚念经,到了书馆又是这种单调的声音,家鸿觉得很乏味。
家鸿坐在第一排。他专注地望着先生,琢磨先生的神情,突然,他想起这种神情似乎少了点什么。

桌上有块墨迹。家鸿随手捡起一块小纸片儿,蘸干墨迹,揉成一个小纸团,放在桌子的边缘上,用指头轻轻一弹,不偏不倚,纸团恰恰弹在先生的鼻梁上。先生的鼻梁上落下了一块黑色的墨迹。

家鸿感到遗憾的是,要是先生的鼻梁上落下一块白就好了,那才像京戏里的方巾丑。

先生生气了,要打滕家鸿的手心。家鸿双手紧紧背在身后,就是不伸出来……

舅舅故去了。家里的生活越来越拮据,家鸿中断了私塾的学习。邻居家有人适时地提醒了张秀琴:“都民国了,孩子老读‘之乎者也’有什么用?要他学国语课本去,那不,平民小学学这个。”

平民小学是北平的一些提倡新文化的慈善人士筹资办的学堂,是为那些没钱供孩子念书的穷人家设的。上平民小学不交学费,还发书本纸笔,供孩子们学文化。不过,平民小学上课不正规,因为用的是正规小学的教室,要等正规小学的孩子们下了课,滕家鸿和他的小伙伴们才能进课堂。又因为办学的人不怎么经心,三天两头地停课,滕家鸿只能断断续续地念书。

课余时间里,滕家鸿有更大的活动天地。

小伙伴们追追打打的热闹游戏,家鸿很少参加。惟一参加的游戏活动是“占山为王。”在一个土堆的周围,有无数个小“骑兵”,大同学是“马”,小同学骑在大同学的肩上当“骑兵”。滕家鸿是“骑兵”,他的伙伴是个力气十足的大同学,宽肩膀,瓷瓷实实的肌肉,家鸿骑在上面十分稳当。战斗打响了,当“马”的大同学背着小“骑兵”,还要扳起一条腿,用另一条腿蹦跳着,冲向另一批“马”。双方用扳起的腿的膝盖去顶对方的膝盖,或扳,或压,或撞,直到把对方那条扳起的腿冲下来。骑在“马”上的小“骑兵”也互相撕掳,看谁先把谁拉下“马”。打败一个对手,再去打另一个对手,直到把所有的对手都打败,胜利者占山为王。滕家鸿和他的伙伴常常得胜。

大同学爱踢足球,滕家鸿年岁小,身子又单薄,只能在旁边看。他常站在一个跛足的守门大同学的身后看球。别看这位大同学是残疾,球飞过来,他一个鲤鱼打挺飞身扑去,手到球来,那身段十分矫健。滕家鸿在旁边跳着叫好。一旦球被踢出了边线,滕家鸿就飞奔而去,捡起了球。慷慨的守门大同学总是允许滕家鸿替他开球。滕家鸿抛起球,飞起一脚,能踢得又高又远。

滕家鸿更多的时间是徘徊在前门外一带的街头巷尾,想的是将来自己总要学点什么本事。

胡同里的大井台是个热闹的场所,周围的住户到这里挑水,推水车的到这里灌水,来往的赶大车的车把式到这里来饮马。

滕家鸿兴致很浓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有时候,看人家打水倒不过手来,他上前帮一把。最有兴致的是帮车把式饮马,车把式牵马过来,滕家鸿帮助车把式把水桶放在马的嘴边,看着马伸着脖子吸吮水桶里的水。他想,要是学会赶车,也是一种本事。他小心地摸着马的鬃毛,马舒舒坦坦地摆摆头,甩了甩尾巴。车把式似乎看出了孩子的心事,把缰绳递到了家鸿的手中。

“拉着马去溜溜,遛吧,别害怕!”

滕家鸿接过缰绳,心激动地怦怦跳,拉着马,马驯服地随他走到井台的空地上遛了一圈,随后懒洋洋地躺在地下滚了又滚。

街面上有个药铺,滕家鸿常常隔着窗子往里看,看着药铺的师傅们捣药,搓药丸。日子久了,药铺的伙计人得他了,招呼他进去,教他搓药丸,做避瘟散。

在油漆店里,滕家鸿还学会了漆匾。

滕家鸿在一家皮件厂里还做了一段学徒。在皮件厂无非是杂活儿效力,要想学手艺,且得熬着哪。晚上住在皮件厂的小阁楼上,用长条凳权当睡床。晚上睡觉齁凉,半宿双脚还是冰凉的。一位好心的伙计找来一个大酱油瓶子,里面灌满了热水,放在家鸿被窝的脚底下,不一会儿,身上都是暖烘烘的,家鸿睡得很香。那伙计爱唱戏,唱得是青衣,嗓子憋的细细的,他说他唱的是地道的“程派。”

最开心的是两个去处。一个是茶馆,一个是戏园子。

民国时期的北平,散布在大街小巷的各类中小型的茶馆。有专卖茶水的,一两间门面房,灶房设在门面房的后面,专有跑堂的由灶房里提着一壶开水,在茶桌之间跑前跑后。逢春夏秋三季,茶馆门口常要高搭天棚,棚架下悬挂着茶馆的招牌,招牌下各色布条、布穗迎风飘拂,牌子上写着无非是“大方”、“毛尖”之类的茶叶名称,用以招徕茶客。最热闹的时候是早晨八九点钟,到这个时候,提笼架鸟的老少爷们遛早弯儿回来了,手脚活动开了,带着几分开心后的倦意,停下来在清茶馆歇歇脚,品品茶。棚架遮阳,也有另一种用场,就是悬挂鸟笼子,各式各样的鸟笼子在天棚下争芳斗艳,一片啁啁啾啾的鸟鸣声四起,好不热闹。滕家鸿常在棚架下的鸟笼之间留恋忘返。

另有一种书茶馆,顾名思义是卖茶兼带说书。滕家鸿常去的是这种茶馆,他是为了听书。这可是长知识、长学问的地方,上至盘古开天、秦皇汉武,直到唐、宋、元、明、清,历代帝王将相、风流才子、闺房淑女、小家碧玉、义士侠客、士民工商,种种人物的音容笑貌从说书人的口中吐出,一个个活神活现。滕家鸿的脑海里,展现着一幅幅生动的历史画卷。

最使滕家鸿流连忘返的是前门外的大栅栏、鲜鱼口、肉市、珠市口一带,北平的戏园子差不多都集中在这里:肉市路东是广和楼;大栅栏里头有四个戏园子──庆乐、三庆、广德、同乐;大栅栏东口隔着前门大街的对面就是鲜鱼口;鲜鱼口里有一个华乐戏园;沿前门大街往南是珠市口,珠市口路南有一个新式戏院,叫做开明戏院。这些戏园子每天晚上都有戏,有的白天也演戏。那时候演戏,戏演到大轴(最后一出戏),戏园子的大门就打开了,这叫做“放水”,随便什么人不买票也能进去看戏,滕家鸿就是在这个时候跑进戏园子看戏。平常,不进戏园子也能听到名角的唱段,沿街有许多商店,商店为了招徕顾客,便在铺面门口放架留声机,大喇叭朝外,留声机里放的多是京戏名角唱段,滕家鸿在这个铺面门口听完了《武家坡》,再到另一家铺面门口去听《玉堂春》……

北平的戏迷不分富贵贫贱,也不分男女老少,听戏如同品味美酒,抿上那么一小口,且咂么滋味呢!别担心台上的生死离别,到终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人总有好结局。《玉堂春》里的苏三被皮氏陷害,吃了一场冤枉官司,“想当初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可最终还是冤枉得辩,同他心爱的郎君王金龙夫妻团聚。《乾坤福寿镜》里的胡氏身怀六甲,就要为梅家添丁进口,却被大娘诬为身怀妖孽,于是弃家逃亡,历尽险境,最终还是金榜题名,子荣母贵,全家团聚,皆大欢喜。
北平人在戏里面各找各的乐儿,有钱的大爷、太太、少爷、小姐在戏园子里摆排场,订个包厢,听差的伺候着,摇头晃脑袋地品味着戏里头的滋味儿。拉脚的车夫、摆摊的小贩、落魄的文人多是坐在边廊或后排的座位上,尽管吃柱子(戏园子里的柱子往往挡住了视线),但喝彩最起劲儿的是柱子后面的看客,他们在戏里头寻求自己的人生寄托。深更半夜,小巷深处,您或许能听到几句凄凉悠扬的皮黄腔——“叹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那或许是企盼游子归家的老人在哼唱。您以为这惨吗?不,那是一乐。“黄连树下抚摇琴——苦中取乐”,《玉堂春》里有这么一句词。

人总要有个寄托,无论穷富,支撑着人们生活下去的还得是乐儿,不然,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北平人就在大戏里找乐儿。

少年滕家鸿在戏园子里头的舞台上,品味着戏里头的人生况味。这是平民小学里学不到的文化。

(当你读完这篇连载的文章时,希望传扬给更多的戏曲爱好者。让后学者了解前辈大师学艺的艰难,成功创派之不易。让我们广学、博学,为繁荣张派艺术而努力吧!——张派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蔡英莲)
展开全文 APP阅读
©版权说明:本文由用户发布,汉程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若内容存在侵权或错误,请进行举报或反馈。 [我要投稿]

精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