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李芳桂剧作全集之紫霞宫》
第一回应试
(谷梁栋上)
谷梁栋:(念)昔日工夫不可荒,抱负非常往帝邦。
雁塔题名[1]表姓字,金花插帽辉宫墙。
小生复姓谷梁名栋,字隆吉,山东新城县人氏。年方弱冠,娶妻吴氏晚霞,琴瑟和好。先君黉门夙彦[2],早赴玉楼。生母闺阁贤媛,身游阆苑[3]。继母郑氏,甚是慈良,视我夫妻,不啻己出,且有丸熊画荻[4]之风,因此小生得以肆力芸窗[5]。昨岁秋闱,已魁多吉。今逢正德初元,皇都开科,不免赴选一回。
(吴绶上)
吴绶:(念)衰柳寒蝉不可闻,西风落叶乱纷纷。
长安古道休回首,西去阳关无故人
老夫吴绶。只因贤婿上京,前来一饯。
谷梁栋:岳父到了。小婿正欲登门拜辞,反蒙过舍。
吴绶:闻得贤婿上京,特备薄酌,聊申一饯。
谷梁栋:多谢岳父。儿请母亲。(郑氏上)
郑氏:(念)到处家中有北堂[6],萱花不是旧时香。(吴晚霞上)
吴晚霞:(念)妻荣还是因夫贵,不悔封侯往帝邦。
郑氏:亲翁到了。
吴绶:亲母拜揖。
吴晚霞:爹爹万福。
吴绶:我儿少礼。
郑氏:前日闻得亲翁身体欠安,今日可曾痊愈?
吴绶:多劳亲母承问。自古家贫债多,年老病多。晚景已是如此,哪有好的日子?
(吕子欢、花瓣上)
吕子欢:妹子随着我来。
(念)累累好似丧家犬,性命只在眼目前。
母亲救命罢。(跪)
郑氏:这是吕子欢、花瓣儿,你们到此为何?
吕子欢:可怜孩儿两天未曾见饭了。
吴绶:亲家母,他们都是何人?
郑氏:亲翁休要见笑,他是我前夫儿女。因他们都不成器,我无奈再醮[7],于此,今又来缠仗于我,你教怎说?
谷梁栋:母亲,看他们这个模样,象是在乞讨,未免玷辱母亲。儿今上京,家中无人照应,教他们在此经营如何?
郑氏:只要我儿收留,我还有何说?吕子欢马房料理,花瓣厨房经营,起去罢。
吕子欢:好,走。
吕花瓣:走走走,先吃走。
吕子欢:先到厨房吃白蒸馍走。(下)
郑氏:解元,上京盘费可得多少?
谷梁栋:百两足矣。
郑氏:咱家尚不贷借与人,多带些何妨?依娘心想,带上三百两。
谷梁栋:就依母亲。
郑氏:待娘与你打点。(下)
吴晚霞:解元,你好错也。你看他两个蜂目豺声,不是好人,招留咱家,恐有意外之变。不如早些割断,毋使滋蔓,日久,难图也。
谷梁栋:古人云,投鼠忌器。他现是母亲所生,若不收留,母亲必不欢喜,你我何以为孝。我今上京不过一年半载,回来再作区处。
吴绶:儿呀!贤婿之言,甚是有理。
谷梁栋:岳父请到书房。
(唱)人在世必须要圣贤心地,又何忍亲母子各分东西。
吴晚霞:呀。
(唱)那样人当不得姊妹兄弟,必定要在家中翻弄是非。
今日里若不肯早为之计,恐怕你到后来悔之晚矣。
(下)。
第二回结拜
(宁继愈上)
宁继愈:(唱)人人都说做清官,做了清官没银钱。
上司要钱官不清,弄得清官心不安。
若要常把清官做,除非滥董耍红砖。
下官宁继愈,中州卫辉县人氏。自幼读书,得中皇榜进士。我说得了这个意思,也就够了,家父言道,儿呀,你岂不知,“幼而学,壮而行,扬名声,显父母”。他拿三字经教我,我只得“孝于亲,所当知”便了。老人家的话不可不听,因而做了新城县的知县。谁知到任之后,上司与我“百而千,干而万”地要钱。倒教我“曰春夏,曰秋冬”地熬煎。后来想了想,砖气发了,要参便参,要杀便杀。豁出这个脑袋不要,总要与百姓干几件好事。因而这里百姓与我加了个官号,名叫“红砖青天大老爷。”青天上加红砖二字,可知教化百姓,非红砖不可。这便是“教之道,贵以‘专’”了。
卒:禀老爷,有一姓花的汉子言说是老爷的乡亲,要见。
宁继愈:又是打秋风的。有请。(花文豹上)
花文豹:(引)一腔侠气高千古,万丈豪光透九重。
宝剑磨得双锋利,不许人间有不平。
老爷在上,乡亲叩头。
宁继愈:既是乡亲,请起讲话。
花文豹:老爷恩宽。
宁继愈:请坐。
花文豹:小人谢座。
宁继愈:请问乡亲,高名上姓?
花文豹:小人姓花,名文豹,花家寨人氏,与老爷相去二十里之遥。
宁继愈:素不相识,到此何故?
花文豹:老爷喝退左右。
宁继愈:嗐,不可对人言的话,岂是做得的事。此是二堂,但说无妨。
花文豹:如今朝中有个大奸臣,你可知否?
宁继愈:你说是谁?
花文豹:就是那公公刘瑾。
宁继愈:刘瑾之奸,哪个不知?何人不晓?你说的意思呢?
花文豹:小人要杀此贼,怎奈单丝不能成线,独木难以成林。闻得老爷素日忠直,故而到此相商。这里不远,有座虎鼻山,老爷莫若挂冠而逃,到那里招兵聚将,杀上京地,以清君侧之恶。那时功盖天下,名垂后世,何必作这区区小官,为五斗米折腰乎!
宁继愈:哈哈,人说我是红砖,今天才遇见双料子红砖了。人役们,将座摘了。好乡亲,才勾我做贼娃子来了,扯下去重责二十。
花文豹:住了。从不从在你,我不在你治下,你是打不着的。
宁继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什么治下不治下。扯下去,重责三十。
花文豹:哪个敢来?
宁继愈:一齐下手。扯下去,重责四十。那汉子结实,总要重打。
卒:禀爷,打毕。
宁继愈:这是公文一角,解差四名,钉了长枷,解回原郡去罢。真可笑也!
(唱)我本是皇王家七品县印,来勾我作响马同入绿林。
似这等好照顾感恩不尽,后臀子熬竹笋[8]先敬乡亲。
掩门。(下)
(谷梁栋上)
谷梁栋:(唱)离故乡另觉得一番景况,观不尽一路上水清山光。
是几时杏花红十里开放,琼林宴夺锦标四海名扬。
(范思增上)
范思增:大哥等弟着。
(唱)忽听得我大哥公车[9]北上,一路上赶得我意乱心忙。
愧不能如柳张[10]携手同往,只落得效苏李赠答河梁[11]。
见大哥不觉泪两行。
大哥上京,为何不与弟说得一声?
谷梁栋:你不在家,却对谁说?我不怪你,你倒怪起我来了。
范思增:这是为弟不是,怪弟没与大哥一饯。
谷梁栋:那个怪你。我听得人说,你衣食不足,寻朋友借贷,怎么不对我说得一声?岂以我为鄙吝之人乎?
范思增:这倒是小弟不是。
谷梁栋:闲话不提,只问你朋友处借贷,可有得否?
范思增:如今世态炎凉,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里送炭。在外多日,依旧束手而归。
谷梁栋:这个不当要紧。林儿。
林儿:伺候大老爷。
谷梁栋:将行李打开,与范大叔取银一百两。
林儿:是。亏咱拿的多,先跑了一百两。
范思增:小弟无一些赆仪,反受大哥银两,于心何安?
谷梁栋:你又来了。我之川资,尚不缺乏。朋友有通财之义,何况你我,胜似同胞。只有两句话,贤弟切记。
范思增:哪两句话?
谷梁栋:王子安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12]。
范思增:小弟谨当牢记[13]。(花文豹被解差押上)
花文豹:好狗官也。
(唱)恨狗官也顺了公公刘瑾,把一个大豪杰认作反民。
重打了四十板深为可恨,我不杀宁继愈誓不为人。
解差:这是谷梁老爷,恭喜老爷上京,小人没来饯行,多多有罪。
谷梁栋:你解的什么人?
解差:他是我老爷的乡亲,名叫花文豹。是个好汉子,要杀公公刘瑾,勾我老爷起义。被我老爷打了四十,解回原郡。老爷你看,数九寒天,他又没有银两盘费,小人到路上都要受累哩。
谷梁栋:不妨。林儿取银三十两,与那杰士。
林儿:是。照这样使法,不上三天,就要当出铺盖来哩。
解差:花朋友,那是我县中一位解元老爷,姓谷梁名栋,与你三十两银子,够你路途盘费了。
花文豹:哎呀!有这样义气的人。你们扶了枷锁,待我谢过老爷。
谷梁栋:你是受了刑的人,不必过动。
花文豹:小人从命。请问老爷,身后哪是何人?
谷梁栋:他是敝县一位秀才,名叫范思增,与我有八拜之交。
花文豹:原是这样。在下有句话,老爷须要允从。
谷梁栋:请讲。
花文豹:老爷与范先生有八拜之交,不知老爷可容在下附骥尾否?
谷梁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那有何妨?
花文豹:请问老爷贵庚?
谷梁栋:二十三岁。
花文豹:范先生?
范思增:二十二岁。
花文豹:在下二十一岁,自然是三弟了。大哥二哥,请来受弟一拜。
谷梁栋:一诺千金。路途间不必虚套,我有一言,贤弟须要记下。
花文豹:大哥吩咐。
谷梁栋:我看你身高八尺,壮貌魁伟,必是干城[14]之才。只是欠些细密。宁知县是个好官,打了你,确是千万不可记仇。
花文豹:大哥说的是。
解差:时晌[15]了,你我还要赶路。
谷梁栋:贤弟请回。
范思增:你们起程。
花文豹:哎。
(唱)异姓人意气和投契刎颈[16],似当年在中途倾盖班荆[17]。
请了。(下)
谷梁栋:(唱)今日里遇知己深为可幸,是几时重相遇细说衷情。
(下)
第三回赠金
(夏凉引夏云峰上)
夏凉:(唱)逃荒年父女们投奔亲眷,无盘费怎过得万水千山。
无奈了沿路上寻茶讨饭,
天呀!
倒不如早些儿送我老汉。
夏云峰:天呀!
(唱)你将我父女们生路斩断,在中途向谁家去告艰难。
看爹爹年纪迈恐有大变,却教我女孩儿怎做遮拦。
痛裂肝肠寸寸断。
(范思增上)
范思增:(唱)我大哥天生成祥麟德凤,看三弟到后来定作干城。
大英雄相聚会真乃可庆,恨只恨初相逢各分西东。
哎呀!见一老者和一幼女,中途相抱而哭,却有什么冤枉。待我问过。
夏凉:你不是范相公?
范思增:你如何认得我?
夏凉:我与你相去五里之遥,在夏家庄。我名夏凉,这是我女儿云峰。
范思增:何故在此痛哭?
夏凉:这个……,哎,儿呀!我也说不成了,你对相公说罢。
夏云峰:哎,相公呀!
(唱)新城县这几年连遭荒旱,我爹爹年纪迈病染灾缠。
莫奈何在他乡寻访亲眷,无衣食又遇着地冻天寒。
因此中途泪满面。
范思增:听他说了一遍,令人痛酸。也罢!不免将大哥与我的银子,与她二十两。夏老头,我与你二十两银子,你父女不必逃荒,仍回故土去吧。
夏凉:有这样佛爷的心,好人。
范思增:哈哈哈,这倒象“乞诸其邻而与之”[18]。
(唱)因见他父女们心怀侧隐,却不比寻常的掠美市恩。
这财物原本是轮流不尽,人与我又何妨我也与人。
夏云峰:哎,(背)看那相公,真是可意之人,莫若着爹爹将奴面许与他,以报大恩才好。爹爹,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夏凉:你说怎么地报答相公?我老汉往常卖春饼,改日无事,到我家里,奉敬相公几个春饼。
范思增:笑话了。
夏云峰:哎咦,爹爹,该从孩儿身上报答才是。
夏凉:相公,我儿心灵手巧,明日有什么衣服,送来与你做做。
夏云峰:哎咦,你问他家还有什么人?
夏凉: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范思增:只有我一人一口。
夏云峰:这就好了,爹爹去说。
夏凉:一人一口,有什么好处。相公你若孤寂,我老汉闲了,与你作伴如何?
范思增:不敢劳。请了!方受恩处便施恩,广积阴功不算贫。(下)
夏云峰:爹爹,你好错也。
(唱)无故银两怎消受,爹爹年迈太糊涂。
你儿今春十八九,常言女大不终留。
那人风流恩又厚,何不当面许鸾俦。
今将此人丢过手,难道把儿许王侯。
夏凉:嗐,才没想到这里去。儿呀!你听。
(唱)我孩儿,你有错。有这话,该明说。
为何身后胡指戳,明知老子是个懵懂货。
不知你意思为什么。
不妨有我儿这人物,范相公,必允诺。
回家慢慢再对挪,是缘法终久躲不过。(同下)
第四回问卜
(海慧僧上、小徒跟上)
海慧:(引)不读楞严与法华[19],一根禅杖遍天涯。
毒气满腔如何了,只恨当年误出家。
咱家青莲寺海慧和尚,俗家湖广人氏。因在原郡打伤人命,捕拿甚急,到此削发为僧。自幼通些枪棒,寺内弟子甚多,倒不寂寞。只是孤衾难捱,因此遍游天下,以卖卜为名,就中寻花觅柳,到此不知什么地方?弟子喊叫起来。
小僧:问卜来,都来问卜来。灵山上的真人,算人吉凶,百发百应。
(吴晚霞同花瓣上)
吴晚霞:(唱)为解元一上京杳无音信,终日里闷恹恹坐卧昏昏。
奴为你曾把那金钱卜尽,为什么数年来雁杳鱼沉?
消息却将何人问?
海慧:(看)唔,好个俊俏佳人。
吕花瓣:嫂嫂,那里有个僧人卖卜,何不与我哥哥算一算命。
吴晚霞:你去试问。
吕花瓣:是。这位师傅,我要问卜,一卜可要多少钱?
海慧:只要二钱银子。
吕花瓣:嫂嫂,卦钱要二钱银子。
吴晚霞:这是金钗一支,约有二钱,与他吧!
(吕子欢上)
吕子欢:这个秃厮,好大的胆,怎么迎戏我嫂嫂?想是你两个旧日的交情,故把金钗相赠。
海慧:你倒放屁。(打介)
吴晚霞:嗐,气煞人也!(下)
海慧:(念)方喜天台路不远,却被乌云隔巫山。
好恨也。(下)
吕子欢:哎哟,打坏了。
吕花瓣:哥哥,你今日为何说出这样话来?
吕子欢:妹子,你还没有醒来。
吕花瓣:什么没有醒来?
吕子欢:前日她对哥说,要将你我赶出门外。此人不除,终是后患。因而与她栽个丑名,将她活活气死。纵然不死,哥哥乃血性男子,异日回家若知,必然要休他。那时你我才得展翅,才能兴时!
吕花瓣:妙妙妙,我与你做个证见。
吕子欢:不好,那贱人向母亲那里告诉去了,你我快些回去吧!哎哟.这秃物将我打不得了。(下)(吴晚霞上)
吴晚霞:气煞人也!
(唱)一阵阵气得我眼前生火,这才是平白地起了风波。
那一日收留他就知是祸,果不然到今日弄出手脚。
婆婆快来。
(郑氏上)
郑氏:呀。
(唱)见媳妇两眼泪如梭,不由人心中似刀割。
你今日吃气和那个,叫媳妇快快对娘学。
吴晚霞:婆婆呀!门外有一僧人卖卜,你媳妇因解元上京,杳无音信,同妹子前去。
郑氏:怎么样?
吴晚霞:那吕子欢走上前来,将和尚抢白几句,说你媳妇与那和尚哎嗐,哎嗐,我也说不出口了。
郑氏:好奴才,这还了得。媳妇呀!莫要哭,待我与你出这口气。吕子欢、吕子欢。
吕子欢:驴子欢,是吃的料多了。
郑氏:还不来么?
吕子欢:不来怕谁呢?
郑氏:好奴才,你嫂嫂是闺中贤人,你在外面胡说什么?
吕子欢:才私通了一个和尚,自然是个贤人么。
郑氏:你倒放屁。
吕子欢:你老人家莫要上气,现有妹妹为证,你问就是。
郑氏:花瓣走来。
吕花瓣:来了、来了。
郑氏:你哥哥在外面说你嫂嫂什么?
吕花瓣:我哥哥把我嫂嫂屈了。
郑氏:怎么屈了,你说。
吕花瓣:我嫂嫂与我金钗一支,叫我约那和尚今晚相会。其实还没有成亲呢!
吴晚霞:好贼。
(唱)骂了声忘恩贼欺人太甚,你就敢无故地血口喷人。
在我家看待你吃喝不论,只问你是谁家后代儿孙。
你兄妹全把那良心丧尽,真个是狗娘养禽兽不分。
吕子欢:都来看,还撒歪哩!
郑氏:媳妇儿呀!你也骂得太过了。
(唱)他的话为婆婆未必肯信,你为何只打狗不看主人。
怪不得媳妇儿出言不逊,他两个小畜生全无人心。
(下)
吴晚霞:(唱)见婆婆她说我骂得太甚,明明的偏向他亲生儿孙。
我家中不容你外人厮混,你两个今日里快快离门。
贼呀!
你将你的良心问。(下)
吕花瓣:人骂了半晌,你怎么不言喘[20]?
吕子欢:我口里不言喘,肚里做事哩。我想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这该怎处?有了,今夜去到她的房中,妹子附耳来,如此如此。
吕花瓣:对对对。
吕子欢:就是哥哥日后回来,只说她羞愧自缢,岂不干净。
吕花瓣:是得。
吕子欢:(念)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吕花瓣:还是不婆娘。
吕子欢:总是不丈夫。
吕花瓣:婆娘毒气深。(同下)(吴晚霞上)
吴晚霞:解元夫呀!
(唱)为妻的当日里也曾劝你,却因你太宽宏惹出事非。
你今日在京内人居两地,怎知道活活的屈杀你妻。
何日才吐这口气。
(黑夜吕子欢、花瓣上)
吕花瓣:妙妙妙,门还未上。你从黑处溜进去,照眼色行事。
吕子欢:晓得。
吕花瓣:嫂嫂,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言喘?
吴晚霞:谁还与你说话。(吕子欢暗上,勒介),
吕子欢:嫂嫂不言喘,恐怕你永总[21]不得言喘了。勒勒勒。
吕花瓣:绝了气了。
吕子欢:将绳拴在梁上吊起,我去叫人落尸。你去报知母亲,拐子叔快来,不好了。
(拐子上)
拐子:怎么样了?
吕子欢:你看弄下这活。
拐子:呀!不好,快先落尸。
吕子欢:我去买付棺材,你与吴老儿说去。
拐子:是。(郑氏哭上)
郑氏:贤孝的媳妇儿呀!
(唱)见媳妇恨气将命丧,不由人裂断九回肠。
恨畜生无故起波浪,害媳妇羞愧自悬梁。
(吴绶上)
吴绶:哎,晚霞儿呀!
(唱)听言吓得我魂飘荡,能不教人泪悲伤。
我儿贤孝有名望,怎么落下这下场。
能不教人悲声放。
亲母,我儿如何而死?
郑氏:只因吕家两个畜生说些是非。其实不当要紧,谁知她羞愧自尽。
吴绶:哎,儿呀!
郑氏:你拐子叔,你将两个畜生与我赶出去。
拐子:这个劳儿我效。
吕子欢、吕花瓣:咋咖,开发我的咖。招客容易起客难哩,就是这个还能行。
拐子:你还不走,候家伙着呢!这门背后有一个姜姜木镢把,看这多欠手[22]。怪物招祸。不走?跑得多么快。(下)
吴绶:亲母,与我儿多穿几件好衣服,今日就殡葬了罢。
郑氏:哎,贤孝的媳妇儿呀。
吴绶:晚霞儿呀!(同下)
第五回揭墓
(吕子欢上、花瓣随上)
吕子欢:(引)实想凤凰夺了窝,
吕花瓣:(引)谁料自己把窝戳。
如今将咱赶出门外,欲待回家,上无片瓦,下无锥扎。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却该怎处?
吕子欢:我有个主意,虎鼻山擎天大王招兵聚将,不免去到那里,吃得一份粮。
吕花瓣:你吃粮,我该咋呀?
吕子欢:你要将我连累死哩。
吕花瓣:哥哥,不如将我卖了,也省得连累你。
吕子欢:你也将你自己端相端相,头上顶个烧饼,能卖三个大钱,也救不下眼前之急。
吕花瓣:哥哥,我想起来了。
吕子欢:想起什么?
吕花瓣:吴晚霞贱人,母亲平日爱她,必然与她穿几件好衣服。咱今晚将他的墓揭了,换得几两银子,咱好度用。
吕子欢:是,你我今日出门,都因她身上的事。将墓揭了,也与咱出口气。幸喜我带短刀一把,可以挖土。咱如今就走。
(念)非我行事短,也是冤报冤。
吕花瓣:我二人不吃你家饭,这几件衣服你也不得穿。
吕子欢:来在这里,妹子盯风,待我下手。
吕花瓣:从这里下去,省些土力。
吕子欢:妹子,怎么揣着热腾腾的。
吕花瓣:死了半日,还没收尸。莫要管他,咱的快走。
吕子欢:是,快走,快走。
吕花瓣:嗐呀,我的妈呀!哥哥快来。
吕子欢:怎么样了。
吕花瓣:跌倒坑里去了,将腿跌坏了。哎哟!
吕子欢:低声些,我背你来了。哎咦,我想她终是我的连累,不如用土一把,塞入口内,叫妹子凉凉去罢。省得忍饥受饿,我也零干了。
吕花瓣:哥呀,快些来。
吕子欢:来了来了。妹子招祸,凉凉去吧。如今走了吧。不妙,她与我一时出门,谁不晓得。她的尸首在此,凶犯自然是我。揭墓贼不用说也是我无疑。这该怎处?嗐,有了,前面有一竹林,将妹子尸首藏在内边,我上虎鼻山入伙,省得受饿忍饥,我也零干了。妹子呀!
(唱)不是为兄情分薄,事到头来莫奈何。(下)
吴晚霞:哎哟。(醒)
(唱)是那时我入了南柯一梦,魂飘飘绕遍了阴府路程。
哎哟。
(唱)自觉得颈项上有些疼痛,是那里吹来了一阵野风。
呀。
(唱)睁开眼吓得我神魂不定,因何故我来在旷野坟中。
嗐、我明白了。我死后又遭揭墓贼了。
(唱)狠心贼将我的衣服剥净,这才是薄命人祸不单行。
这般时候,我不免回去,哎呀!我今回去不得,那两个贼,见面生法害我,婆婆又将心变,今若回去,必定又遭毒手了。况我赤身露体,那两个贼越发得以藉口,外边宣扬。这里去吴家不远,莫若先到爹爹家中,再作区处。 嗐,天呀!
(唱)四下里昏沉沉更深夜静,真令人心胆寒战战兢兢。
那一旁鬼笼灯闪闪不定,忽听得鸱号鸟子连叫几声。
黑夜间金莲小难以走动,又况且满路上尽都是冰。
哎。
(唱)吴晚霞你今日偏也长命,死便死谁着你死而复生。
到异日将此事传作话柄,还恐怕玷辱了解元门庭。
到门首自觉得身上寒冷,拍双环将爹爹连叫几声。
爹爹,快开门来。
吴绶:(唱)自从我晚霞儿悬梁丧命,一夜间多凄凉辗转不宁。
吴晚霞:爹爹开门来,冻煞孩儿了。
吴绶:(唱)忽听得叫爹爹大吃一惊,莫非是小冤家屈死魂灵。
哎,晚霞儿呀!你今屈死,冤魂不散.就该到你家去。你缠仗为父是怎的?
吴晚霞:爹爹,孩儿未曾得死。若还是鬼,就进来了,何待开门。
吴绶:罢么?你纵然是鬼,为父也与你开门。
吴晚霞:哎哟!冻煞孩儿了。(绶脱衣披晚霞身)
吴绶:儿呀!将你埋了,你如何得生?
吴晚霞:孩儿虽死,阳气未散,却被揭墓贼揭出来了。
吴绶:怪道我儿赤身露体。你平日贤孝,为何自缢而死?
吴晚霞:你当孩儿自缢而死?
吴绶:你是怎样死的?
吴晚霞:想是我婆婆使他两孩儿,将儿勒死的。
吴绶:儿呀!你屈了你婆婆了。你婆婆也只当你自缢而死,哭倒在地,半晌才醒。当日即将那两个奴才,痛骂一场,赶出门去。又将多少衣服,与你穿上送葬。由此看来,岂有害你之心。
吴晚霞:这是爹爹亲眼所见?
吴绶:为父亲眼所见。
吴晚霞:哎,婆婆呀!你媳妇之罪,上达于天了。爹爹快送儿回去,免得我婆婆多哭几声。
吴绶:休息休息,明天便送我儿回去。
吴晚霞:爹爹呀。
(唱)到天明早早地快把儿送,也免得我婆婆多哭几声。
我晚霞活两世诚为可幸。
哎,揭墓贼呀!
今日里倒要记你的恩情。
算来生死总由命。(同下)
第六回交兵
(花文豹带喽罗上)
花文豹:(引)雪暗雕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花文豹。自与大哥二哥别后,来至虎鼻山,改名云中燕,自号擎天大王。在此山招兵聚将,要除刘瑾奸党。常使人打听大哥消息,杳无音信,想是不服刘瑾,因而久屈在下,真令人切齿。喽罗报到,许赞领兵到来,只得杀上前去。
(许赞领兵上,遇花大战介)
许赞:来将报名。
花文豹:花文豹。休走,看枪。(许败下)杀得官兵七零八落,鼠窜而逃。喽卒们,来至什么地方?
卒:新城县。
花文豹:马踏新城县,立取宁继愈首级回来。大哥曾说,宁继愈是个好官,如何杀得?罢么,另寻一个方儿,将他摆布摆布,也报当日一杖之仇。喽卒们,大兵回上山寨,只留二人,亵衣小帽,随我访豪杰一回。
(唱)见官兵回头去哈哈大笑,
这军声真个是地动天摇。
大豪杰岂容你豺狼当道,
是何日诛阉党血染宝刀。(下)
第七回救嫂
(吴绶引吴晚霞上)
吴晚霞:(唱)死后了又重生此事怪甚,忙回家对婆婆细说原因。
又恐怕仓卒间未必肯信,还将我当就了野鬼游魂。
吴绶:哎哟!
(唱)却怎么一霎时头疼昏昏,多因是受惊恐又被寒侵。
吴晚霞:爹爹怎么样了?
吴绶:昨晚因你受惊,又将衣服脱下,与你遮体,大半是冒了风寒了。
吴晚霞:如此说,孩儿独自回去,见过我婆婆,再来看望爹爹。
(唱)天微明路途平离家又近,比昨晚更觉得十分放心。
(下)
吴绶:我儿去得远了,我且回去了罢。
(唱)见我儿回家去欢喜不尽,只恨我今日里偏少精神。
(下)(海慧带小徒上)
海慧:(唱)昨日卖卜遇美人,再向桃源去问津。
前面来了一位姑娘儿,像是前日问卜的那人。
小徒:师傅若到面前,将那药儿使上,何愁不得到手。
海慧:是。(吴晚霞上)
吴晚霞:(唱)半路里别爹爹急忙前进,恨不能插双翅飞到家门。
一霎时黑云起邪风一阵,白茫茫天降雪四面无人。
海慧:娘子到来。
吴晚霞:走,哪里和尚!
海慧:呀,呸。(吴晚霞倒介)快快纳入竹箱,前边像是有人,且到竹林内边躲避。
小徒:竹林内有付尸首。
海慧:男尸女尸?
小徒:原是女尸。
海慧:凑巧凑巧。
小徒:师傅还要死的么?
海慧:不是那样说,我想将这美人抬去,他家必然追寻,终是不妥。莫若将美人衣服,与那死尸穿上,将首级割去藏了。他家到此,一见衣服,只当美人被人杀坏,自然死心蹋地,再不寻了。就是报官,哪里捉得凶犯?
小徒:师傅是一丈长的棺材。
海慧:此话怎讲?
小徒:大才。
海慧:快将美人衣服脱下去换。取了戒刀,待我断了死尸首级。
(脱吴衣与花瓣换上)将这首级埋到那边。
小徒:师傅埋不得。天才下雪,埋下必有踪迹。你看这头冻的硬巴巴的并无一点血么。若用被单包了,带到寺中,师傅全药,还要用天灵盖。
海慧:如此甚好,快去包住。天色未明,将美人抬上走。
(唱)死尸骸刎去头不知疼痛,论起来也不算有损阴功。
若能得与美人颠鸾倒凤,我便要超度你多念佛经。
小徒:今夜黑得要紧,前面不知是什么人?
(花文豹暗上)
海慧:不好,遇歹人,待我向前回答。前边朋友,莫不是同道中人么。既是同行,大家回避。
花文豹:原是剪径之贼,自己招出,如何容得?吃吾一拳。
卒:贼人逃走,遗下一个箱子。
花文豹:(念)抬上山寨。
天晓除匪类,直令斗牛寒。(下)(海慧引小徒上)
海慧:嗐呀!好硬手也。
小徒:好打好打。将竹箱包裹都丢了,师傅不好,若将那人救醒,说出和尚二字,却该怎处?
海慧:不妨。虎鼻山有个擎天大王,十分厉害,不免去到那里。一则避灾,二则学些枪棒。
小徒:师傅先去,我们随后即到。
海慧:(引)佛家弟子入绿林,要学当年鲁智深。(下)
(花文豹上)
花文豹:回到山寨,天已大明。喽卒们,将竹箱抬上来。
卒:是。
花文豹:将竹箱打开,看是何物?
卒:是。看是什么东西。(启箱看)嗐呀!怎么才是一个美人,眼翻口张,不能言语。
花文豹:想是中了蒙汗药了。扶住,用凉水救醒。
吴晚霞:哎,我好苦也!
(唱)才脱祸又入了奸僧罗网,不由人气冲冲怒满胸膛。
好贼呀!
花文豹:哼。
卒:怎么骂起人来,好大胆。
吴晚霞:(唱)骂贼人真与那豺狼一样。
卒:上坐的是大王。
吴晚霞:(唱)你不说我也知他是大王。
又杀人又放火良心尽丧,你还敢下山来扮作和尚。
花文豹:这都是什么话?
吴晚霞:(唱)我今日该死在虎鼻山上,拿刀来快快地杀了老娘。
我和你孽镜台[24]前定算账。
卒:把人抬得一脊背的水,还与我做老娘哩。
花文豹:这一妇人,咱家是救你的,为何不问明白,一味混骂。我且问你,哪里人氏?
吴晚霞:我是新城县人。
花文豹:新城县有个解元,名叫谷梁栋,你可知否?
吴晚霞:他是我丈夫,如何不知?
花文豹:嗐呀!说了半晌,才是嫂嫂到了。
卒:骂了半晌,才是自家人。
吴晚霞:大王如何这样称呼?
花文豹:嫂嫂不知,我名花文豹,改名云中燕。那年中途遇见大哥,结为八拜之交。请问嫂嫂,如何得到竹箱之内?
吴晚霞:请问叔叔,竹箱如何得到这里?
花文豹:昨夜闲道回来,路遇剪径之贼,被小弟打得逃了,遗下这个竹箱,抬上山来。
吴晚霞:那不是剪径之人,那是一个和尚。
花文豹:夜晚漆黑,倒看不清什么,和尚便怎么样?
吴晚霞:是中途遇见,不知用什么东西,向我面上一吹,我便迎风而倒。
花文豹:那是蒙汗药。
卒:禀大王,有一汉子,名叫吕子欢,前来吃粮。拿着两件衣服,说是见面礼。
吴晚霞:花叔叔,那衣服是我的,那是我的仇人到了。他是我婆婆前夫之子,招留我家。谁知他起了不良之心,和他妹子吕花瓣,活活将我勒死。
花文豹:嫂嫂现在,何言死字?
吴晚霞:是我阳气未散,因而复生。我的揭墓贼,又是他了。
花文豹:原是这样。喽卒们,命他进来。
吕子欢:嗐呀!好森煞也。
吴晚霞:贼呀,看我是谁?
吕子欢:呀!不好,怎么跑到阴司来了。
吴晚霞:我把狠心的贼呀。咱两家何冤何仇,你将我害死,还不放手,又来劫我的墓。
吕子欢:那都是妹子的事,我已经把她都害死了,尸首丢在竹林内中,我与嫂嫂把气出了。
吴晚霞:(唱)只说你害人贼百年侥幸,却怎么也落在我的手中。
无故地毒害了我的性命,心不死又劫墓天理何容。
今日里有鬼神眼前报应,拨教[25]你小冤家狭路相逢。
花文豹:喽卒们,将这厮吊在一旁,待我细细摆布。
吕子欢:她怎得到这里来,教我死得好糊涂。
卒:禀大王,有一和尚,前来吃粮。
花文豹:想必是那和尚到了,嫂嫂且站帘内,看他是也不是。喽卒们,命他进来。
(海慧进来)
海慧:(引)高山出世外,客到与云齐。
嗐,我的竹箱,如何得到这里?
吴晚霞:花叔叔,就是他。
花文豹:我明白了。和尚,你认得这竹箱么?
海慧:昨夜厮打,原是大王,得罪了。请问大王,还有一包裹,可曾见否?
花文豹:什么包裹?
海慧:既没见就不说了。
花文豹:既来入伙,便是心腹之人,但说无妨。
海慧:昨日得了个美人,怕的她家追寻,抬至竹林内边,却有付女尸,因将美人衣服,与那女尸穿上,将头刎下,包在包袱内。不料昨晚也失掉了。
花文豹:好和尚,与我扯下去。
海慧:阿弥陀佛。
吴晚霞:听那和尚之言,那女尸定是花瓣无疑了。花叔叔,仇人既得,可该送我回去了。
花文豹:若着嫂嫂独自回去,恐有竹箱之祸。若教我送你,奈何这几日正与官兵厮杀。这山寨有个紫霞宫,且到那里,权住几日,官兵事定,即便送你回去。
吴晚霞:如叔叔之命。
花文豹:喽卒们,将你大娘送到紫霞宫。衣食之费,这里领取。
卒:是。
吴晚霞:(念)休爱故土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下)
花文豹:传下,将二贼万剐凌迟。
卒:是。
花文豹:我想宁继愈将我重责四十,本要杀他,只因大哥说他是个好官,留下他的活命,这口气实是难消。不免将这两个人头,暗暗丢在他的堂上,少不得寻不着尸首,捉不来凶犯。不出五个月,他那顶纱帽,也就不妥当了。
喽卒。
卒:有。
花文豹:听我吩咐,将这两个人头,暗暗的丢在新城县堂上,务要密切。回来领赏。
卒:是。
花文豹:宁继愈呀。
(唱)寻尸首却在那虎鼻山上,这凶犯我看你怎样捉拿。
多亏你仗官势一顿好打,管教你不久就丢去乌纱。
(下)
第八回验墓
(郑氏上)
郑氏:(唱)哭了声媳妇儿肝肠裂断,泪汪汪向墓前烧化纸钱。
今日里我将你哭得一遍。不久地我与你同赴九泉。
我想我是再醮之妇[26],吕家儿女,与我何干?解元当日收留,不过看我情面,我就该令他出门,为何收留在家?害得媳妇一死。异日解元回来,有何面目见他?
(唱)只恨我当日里错了主见,害得我贤媳妇受屈含冤。
这都是为继母作事不善,却教我到异日怎见解元?
呀,这墓怎么掘开了。呵,是了,想是又遇劫墓贼了。
嗐,我那苦命的媳妇儿呀!你怎么命薄如此?
(唱)好衣服你无福穿得几件,倒教我为婆婆心上痛酸。
战兢兢又不敢近前一看,只落得手捶胸叫苦连天。
内喊:老爷过来了。(宁继愈上)
郑氏:嗐呀!是何处一位官员。
(唱)我不免向前把冤喊。
大老爷冤枉。
宁继愈:什么人,喊的何冤?
郑氏:有劫墓贼将我媳妇墓揭了。
宁继愈:原是这样,领路去验。
郑氏:是。
宁继愈:果然将墓揭了。人役们,内边去看。
役:是。禀老爷,内里是个空棺材。
宁继愈:这老婆哪里人氏?姓甚名谁?细细讲来。
郑氏:民妇新城县人氏,夫姓谷梁,民妇郑氏。
宁继愈:你是谷梁解元什么人?
郑氏:是他母亲。
宁继愈:可是生母?
郑氏:是继母。
宁继愈:这死的可是解元的娘子么?
郑氏:是。
宁继愈:因何而死?
郑氏:病死的。
宁继愈:什么病?
郑氏:这个,是伤寒病。
宁继愈:伤寒就是伤寒,怎么这个是伤寒。口角含字,必非正命而死。不说实话,就要动刑。
郑氏:老爷,原是自缢而死。
宁继愈:如何呢?因甚自缢而死?
郑氏:她因有失节之事,羞愧自缢。
宁继愈:失节之妇,必不肯死。但死,必非失节。料你不说实话。与我枷起来。
郑氏:老爷,我就实说了罢。原是我前夫一儿一女,与她造些丑声,因而羞愧自缢。
宁继愈:如何呢?那两个今在何处?
郑氏:民妇将他赶门在外,不知去向。
宁继愈:你的亲生儿女,将人害死,你怕偿命,放他逃走,还说赶门在外。与我枷起来。
郑氏:老爷你要枷,就多枷几下,与我贤孝的媳妇出口气罢。
宁继愈:听这言语,你是个好贤人。也罢,不枷你了,回去罢。人役们,打轿回衙。
郑氏:老爷问了半晌,将劫墓贼忘了。
宁继愈:下官的忘性大,你的忘性却也不小。你将你媳妇尸首,却忘记放到棺材里吗?
郑氏:那都是人忘的。
宁继愈:住了。我且问你,劫墓贼不过为几件衣服,脱去就是,要的死尸何用?难道煮地卖人肉不成?你说。
郑氏:受苦的媳妇儿呀!
役乙:禀老爷,前边竹林内有付尸首。
宁继愈:男尸女尸?
役乙:女尸。
宁继愈:前面带路。
役乙:是。
宁继愈:不用说,劫墓贼是实了。郑氏,你媳妇是谁家的女儿?
郑氏:是贡生吴绶之女。
宁继愈:人来。
人役:有。
宁继愈:唤贡生竹林内认尸,郑氏你也在竹林内去认,(同下又上)嗐,却怎么无头 呢?看这项上又无血迹,这头是死后割去的,自然是吴氏。唤郑氏。
人役:郑氏上来。
郑氏:伺候老爷。
宁继愈:你看这尸首,可是你媳妇的尸首?
郑氏:这不是我媳妇的尸首。
宁继愈:怎么不是你媳妇的尸首。
郑氏:老爷,我媳妇穿的不是那样的衣服。
宁继愈:哎呀,越粘了。
役:禀老爷,吴老爷到。
宁继愈:着他前去认尸。(吴绶上)
吴绶:哎、晚霞儿呀!
宁继愈:吴年兄,哭一声也就够了,只管哭得我连话都问不成了。这可是你女儿么?
吴绶:是得。
宁继愈:他婆婆怎么说不是?
吴绶:亲母不知,我孩儿被劫墓贼揭出,死而复生,赤身来至我家,另换衣服,送回你家。我半途偶冒风寒,不能远送,半途而别。不知是何人杀在这里?
郑氏:果是媳妇,好不痛煞人也!
宁继愈:哭哭哭,早是这一案没头没尾,着你们这一哭那一哭,越发心乱了。你们 回去罢,拿住凶犯,再来听审。打轿回衙。
(唱)这个人命怎样办,人头不见是枉然。
我这倒灶官遇的都是这案件,倒教我何处捉凶犯?(下)
(范思增上)
范思增:(唱)战罢文坛饮醇醪,归来长空瑞雪飘。
醉沉沉不辨阳关道,是什么绊我这一跤。(看)
原是一个包裹。哈哈哈!
(唱)谁掉包裹不知道,想必他也吃醉了。
眼前如同浮云罩,一霎时天摇地也摇。(倒地)
(宁继愈带人役上)
宁继愈:(唱)一路上将这案件想,想来想去无主张。
是奸情要头何处用?是揭墓为何留衣裳?
彻底总是糊涂账,这顶纱帽不稳当。
嗐,当初不做官,焉有这一场。
眼睁睁上了家父当。
役:禀老爷,有一醉汉,睡在雪里,头烧得不得了,在雪里凉着哩!
宁继愈:你们可认得他么?
役:他是个秀才,名叫范思增。
宁继愈:看他身边是什么东西?
役:是一个包袱。
宁继愈:那包裹看着硬邦邦的,打开看看。
役:哎呀,是个女人头。
宁继愈:竹林内尸首有了苗目了。着人唤郑氏,(一人将范相公背在衙内再审)嗐!
(唱)只说人头寻不见,谁知却又在此间。
想是今日天睁眼,将凶犯送在我面前。
你既把人杀,又把黄汤灌。
今日里清官不能避醉汉,带到衙内再审断。(同下)
(喽卒背人头上)
喽卒:奉大王之命,来至新城衙中。且喜宁知县出衙办事去了,人役俱都跟随。日近黄昏,堂上静静悄悄,将这人头放在公堂上,悄悄而去便了。
(念)两个人头在公堂,回山禀知咱大王。(下)
(宁继愈带人役回衙)
宁继愈:哈哈!
(唱)今日断清无头案,不久加级又升官。
照这人命得几件,一定还要坐按院。
卒役:呀!不好,老爷不好了。
宁继愈:怎么样了?
人役:大堂上有两个人头。
宁继愈:待我去看。呀!我的好大王爷爷哩,你们都是几时来的?我实在少迎你们。
(唱)谁与我把神符现,大堂上西瓜开了园。
尸首在哪边?何人是凶犯?
这才是董得比胶粘。
罢么?
(唱)弄清一件是一件。
人役,唤郑氏。
人役:唤郑氏哩。
郑氏:伺候老爷。
宁继愈:看这是你媳妇的头么?
郑氏:哎,儿呀!老爷,这不是我媳妇的头,这是我女儿,名叫花瓣。
宁继愈:昨日竹林内尸首,你说是你儿媳妇,怎么这头又是你女儿。只说你女儿是谁杀的?尸首今在何处?你媳妇的头今在哪里?
郑氏:不知道。
宁继愈:这个头你可认得么?
郑氏:嗐,儿呀!老爷,这是我儿吕子欢与我女儿花瓣,一时出门,不知何人杀的。
宁继愈:嗐,我的干妈哩,你生儿养女娶媳妇,不为别的,单单为鼓董[27]我老爷来的?
郑氏:嗐,老爷,儿呀。
宁继愈:你看她连模子叫起来了。去吧!(下)唤范相公。
人役:范先生上来。(范思增上)
范思增:(引)醉时卧白雪,梦里到丹墀。
父台在上,生员打恭。
宁继愈:免了吧。我先将他试一试。范生员,你可认得这和尚头么?
范思增:(唱)生员自幼不敬佛,何曾认得那秃陀。
宁继愈:这汉子头,你却认得否?
范思增:老父台;
(唱)那人在世未会过,死后知他是哪个?
宁继愈:这女人头你自然认得?
范思增:(唱)真乃将人胆吓破,哪里人头有许多?
一个一个来问我,不知意思为什么?
望父台分明指教我。
宁继愈:范相公,那两个人头,不知何人丢在大堂公案之上,原与你无干。只说这女子头,你也装认不得么?
范思增:生员实在认不得。
宁继愈:现在你的包裹内边,怎么认不得?
范思增:包裹是生员拾下的。
宁继愈:哈哈哈,世上人只有拾银钱拾物件,难道说见了人头还肯拾么?
范思增:包裹未绽,实不知是人头。
宁继愈:包裹内再无东西,揣也揣得着的,岂有不知之理。
范思增:那时生员醉了,糊里糊涂拾下的,未曾摸揣。
宁继愈:你说你醉了,这倒是实。你实不像杀人的人。就怕你醉了,糊里糊涂撒了个酒疯,将人杀了,也是有的。
范思增:生员一醉如泥,身不能自主,还能杀人么?
宁继愈:你倒说了个干净。难道说,这女子头是自己摘下来的不成?料你不说实话,与我枷起来。
范思增:生员有招就是。这人不是生员杀的,杀人凶犯,生员却也晓得。
宁继愈:只要你献出人来,便与你无干。你说是谁?
范思增:是新城县知县宁大老爷杀的。
宁继愈:哼,这就是了。审了半日,凶犯才是我。
范思增:凶犯不是你,公堂上那两个人头从哪里来的?
宁继愈:本县方才回衙,不知是何人丢在堂上。
范思增:住了,一个人将人杀了,惟恐人知,岂有将头送到堂上之理?若是尸主,就该出名告状,放这人头何故?由此看来,非你而谁?
宁继愈:哼,这个,你竟然将我问住了。罢,就是这和尚汉子是我杀的,这女子头却赖不上我。我杀人要我偿命,只是你不是我的问官,我现时却是你的问官。人来。
役:有。
宁继愈:枷起来。
范思增:有招就是。
(唱)叫父台莫动刑,杀人凶犯我应承。
宁继愈:因何杀人?
范思增:(唱)因入酒乡未曾醒,手执钢刀便行凶。
宁继愈:尸首今在哪里?
范思增:呀。(唱)杀人要尸终何用,只因酒后记不清。
宁继愈:竹林内有付尸首,可是知否?
范思增:(唱)你既知何用生员供,尸首就在竹林中。
宁继愈:罢罢罢!随话答话。人来。
役:有。
宁继愈:将范相公暂且寄监。
役:是。(领签押范下)
宁继愈:我看这女子头,不是范相公杀的。嗨,怎么连一样儿也董不清了。
(唱)件件都是糊涂账,教我心上着了忙。
男人夹女子,俗人搅和尚,真真董成一盆酱。
嗨
(唱)宁知县把心放,豁出九斤十四两。
糊里糊涂往前闯。(同下)
第九回探狱
(夏凉引夏云峰上)
夏凉:(唱)听恩人失人命将魂吓掉,父女们急忙忙去奔监牢。
说什么天有眼善恶有报,却怎么积阴功反把祸招。
夏云峰:哎,爹爹呀。
(唱)我父女分明是沟渠饿殍[28],多亏那范相公恩多义高。
你孩儿曾许下以身相报,那料想白茫茫水淹蓝桥[29]。
假若还把相公性命不保,你孩儿也情愿同赴阴曹。
爹爹呀。
快将狱门叫!
夏凉:禁公大哥,开门来。
禁子:原来架梁。
夏凉:夏凉,怎么架起梁来了。
禁子:我和你是老朋友,故来取笑。
夏凉:我和我女儿探望范相公来了,快将门开了。
禁子:进来进来,低声些。范相公出来,有人看你来了。
(范思增上)
范思增:(唱)是何人失人命将头包裹,害得我今入了兔网雉罗。
这才是天降下无头大祸,是几时天睁眼才见下落。
夏凉:嗐,恩人呀!
范思增:这是夏老头;你父女到此何事?
夏凉:范相公你听。
(唱)我父女今日里要将恩报,这人命我情愿一面承招。
范思增:那如何通得?
夏凉:如何通不得?你听。
(唱)我夏凉近七十不为不老,难道说尘世上要我熬胶。
今日里豁出这老命不要,又何妨下杀场替你挨刀。
呸、呸、呸,不想活了。
范思增:这才是笑话了,再不必那样说。
夏云峰:奴家有个主意。
荡思增:小姐有什么主意?
夏云峰:今天子驾幸大同,我父女情愿去到那里告状。
范思增:还是怎样告法?
夏云峰:这擎天大王造反,害了许多生灵,正是杀人盈野之时,安知这人不是他杀的?况且大堂以上,现有两个人头,无有凶犯,这便是招证。哎,相公呀!
(唱)云中雁他害了许多人命,难道说这凶犯都是相公。
大堂上两个头便是凭证,奴情愿告御状去到大同。
范思增:如此深感大姐。
夏云峰:只有一件。
范思增:哪一件?
夏云峰:(唱)奴和你并非是骨肉情重,因何故告御状不顾死生。
这其间必须要言顺名正,皇王爷若问我奴好应声。
范思增:依大姐之见该怎么?
夏云峰:嗐,这个。
夏凉:不用说,我明白了,相公呀!
(唱)我老汉平日爱零干,说话干脆不滋蔓。
我女儿常将你作念,看你二人是天缘。
行聘纳采一概免,媒人就是我老汉。
着她与你作宅眷,为妻好与夫伸冤。
纵然将你救不下,她做寡妇也心甘。
夏云峰:哎咦。
夏凉:呸、呸、胚,不成话了。
范思增:既然如此,岳父转上,受我一拜了。
夏凉:不拜,不拜。将这一拜欠下,异日回来再补。儿呀!你我速上大同。
夏云峰:相公呀。
(唱)冤枉事总有个水落石现,劝相公在狱中将心放宽。
这苦楚读书人何曾经惯,还望你长精神努力加餐。
范思增:是。大姐快去吧。(范下)
夏云峰:(唱)且喜得今日里天随人愿,乍相逢又离别心上痛酸。
本待要哭出口怕人听见,只落得背地里暗把泪沾。
夏凉:儿呀!你看这是什么地方。
夏云峰:上写“紫霞宫”三字。你我坐在这里,少歇片时再走罢。
夏凉:是,少歇片时。
夏云峰:那里来了一位道姑。
(吴晚霞上)
吴晚霞:(唱)想婆婆欲回家路途遥远,恨解元一去京音信杳然。
可怜我一家人不能相见,倒教我昼夜间如坐针毡。
这女娘儿,哪里人氏?
夏云峰:奴乃新城县人氏。
吴晚霞:原是同乡,请到内边吃茶。
夏凉:这样的好人。请。
吴晚霞:请问我老伯,女娘儿贵姓?
夏凉:我老汉姓夏,女儿云峰。夫家姓范,在范家庄居住。
吴晚霞:范家庄有个秀才,名叫范思增,你可知否?
夏凉:他是我女婿,如何不知?
夏云峰:师傅如何晓得他?
吴晚霞:他与我丈夫有八拜之交,故此晓得。
夏凉:怪怪怪,道姑子却有了男人了。
夏云峰:如此说,你我姐妹相称。请问姐姐贵姓。
吴晚霞:我姓吴,名晚霞,夫乃解元谷梁栋。
夏凉:好怪,听得人说她死了,如今又在这里?
吴晚霞:请问妹妹,过此要向哪里去?
夏云峰:要往京师告状去的。
吴晚霞:因为何事,要告何人?
夏云峰:姐姐你听。
(唱)我要告新城的糊涂知县,无故地将人命诬赖生员。
只因他见人头无有凶犯,将范郎收狱中负屈含冤。
吴晚霞:你说见人头无有凶犯,莫非就是大堂上两个人头么?
夏云峰:是,大堂上有两个人头,姐姐如何晓得?
吴晚霞:那事都由我身上起的,如何不晓得?
夏凉:哎呀!这事有了苗目了。
夏云峰:你就光说这两个头是谁?他是何人杀的?
吴晚霞:你听。
(唱)一个是吕子欢头丢堂上,一个是青莲寺海慧和尚。
吕子欢先逃去虎鼻山上,当一日有海慧入伙吃粮。
他两个是一日同将命丧,杀人的原就是擎天大王。
夏凉:不用说,那一个人头也是他杀的了。
吴晚霞:还有什么人头?
夏云峰:大堂上两个人头,倒与范郎无干。另有一个人头,是包裹内边的。
吴晚霞:哼!是了,包裹内是个女人头么?
夏云峰:是是是。这样说,姐姐定然是晓得的。
吴晚霞:略略知晓。
夏凉:这一下把状底子才考实了。
吴晚霞:(唱)吕子欢有妹子名叫花瓣,亲哥哥害性命骨肉相残。
竹林内遇和尚又将头断,这其间都有个天理循环。
夏云峰:如此,姐姐受我一拜。
吴晚霞:妹妹,这是何意?
夏云峰:(唱)小妹子告御状要翻此案,前后事要姐姐做个证见。
还望你同上京与我作伴,救范郎出狱牢恩重如山。
吴晚霞:起来再作商议。哎。
(唱)在此地何一日才把天见,倒不如去京师找寻解元。
他父女一路上正好作伴,事到此又何妨借篙撑船。
妹妹,我就同你前去。
夏云峰:深感大恩了。我未曾问姐姐,擎天大王杀和尚、吕子欢,所为何事?吕子欢、和尚,杀花瓣又为何来?姐姐因何到此?与我细细说得一遍,着我心上明白才是。
吴晚霞:哎,妹妹呀!
(唱)这是我薄命人该遭凶险,许多事都从我生出祸端。
这件事原有些委曲婉转,到路上我与你细说根源。
夏凉:快走,到路上消停说。(同下)
第十回投降
(花文豹上)
花文豹:(唱)听说是刘瑾死哈哈大笑,四海内众豪杰才把气消。
今日里方信得皇上有道,我只得卷旌旗投顺天朝。
俺花文豹,前命小卒打探,回报言说,皇上听了杨一清、张永之谋,将刘瑾满门抄杀。真快活人也。我想前日起兵,原为这厮专权。今日元恶既诛,我在此招兵聚将,为着何来?难道坐皇帝不成?又闻刑部侍郎,就是谷梁大哥,因此前来投顺。来此大同,这就是皇家的行宫。喽卒们,一齐跪下。
卒:谁在这里?(大内侍上)
大侍:(引)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什么人罗唣?
花文豹:我名花文豹,改名云中雁。只因刘瑾专权,是我起义虎鼻山,欲杀此贼,以振朝纲。闻贼已诛,特来归顺,乞万岁赐臣一死罪。
内侍:待咱家与你奏知,少待。(下又上)旨下,皇帝曰:花文豹因刘瑾专权,忿忿不平,足证忠心。今又不避斧钺前来投降,便见深明大义。即封为忠顺将军,朕今还朝,卿率羽林军保驾。钦哉。
花文豹:万岁隆恩。
内侍:随我来,冠戴谢恩。(下)
第十一回告御状
(夏凉、夏云峰、吴晚霞上)
吴晚霞:(唱)闻皇上出京来圣驾不远,急忙忙同来在正阳门前。
又只见御林军围定车辇,森杀气吓得我胆颤心寒。
夏凉:真个弄玄咖!
夏云峰:(唱)叫姐姐和爹爹你们站远,有大祸我一人前去应担。
他纵然将妹妹碎尸万段,今日里一定要与夫伸冤,
你们快些走远。
夏凉:是。
吴晚霞:快走。
夏云峰:圣驾近了,不免前去喊冤。万岁爷,冤枉。
(内侍、谷梁栋、花文豹引正德皇帝上)
内侍:什么人喊冤?
武士:是一幼妇喊冤。
内侍:圣上已经听见了,带进来。
正德:这一幼妇,哪里人氏?有何冤枉?
夏云峰:万岁爷。
武士:呵。
内侍:武士低声些,退下。
正德:这一妇人,不必害怕。有何冤枉,从实诉来。
夏云峰:哎呀!万岁。民妇新城县人氏,生员范思增之妻。状告本县知县,诬赖人命,为夫伸冤事。(花文豹、谷梁栋惊介)
正德:武士莫要惊吓,带下去。谷梁爱卿,事出你县,代朕审问。
谷梁栋:陛下,她们既是臣的同乡,恐有些亲故,难免瓜李之嫌。
正德:依公审断,何避嫌疑?也罢,既然如此,就着忠顺将军同去会审。
花文豹、谷梁栋:为臣遵旨。校尉,这是金牌一面,即提新城县知县,并事内人犯,提到刑部听审。
内侍:起驾回宫。(下)
谷梁栋:(诗)网开留一面,法约正三章。
明镜高悬处,不飞邹衍霜。
花文豹:大哥,告状的就是我范二嫂,又为我范二哥的事,你是怎样地问法?
谷梁栋:我已奏过圣上,不准避嫌。现有圣旨,只好佯推不知罢。
花文豹:是。审中间,恐怕带出大哥的事情来,我也佯装不知。
校尉:禀爷,宁知县提到。
谷梁栋:叫他升门而进。
校尉:宁知县升门而进。(宁继愈上)
宁继愈:下官新城知县宁继愈,参见大人。
谷梁栋:宁知县,你的百姓,将你告下了,你可知否?
宁继愈:小官不知。
谷梁栋:唤夏云峰。(夏云峰上)
夏云峰:伺候大老爷。
宁继愈:你是何人?告我何故?
谷梁栋:这是夏云峰,你告他何事?
夏云峰:大老爷容禀。
(唱)小女子夏云峰哀哀告禀,我丈夫范秀才名唤思增。
他平日守理法不敢妄动,宁知县无故的诬赖人命。
宁继愈:就是这一案。到底有个故儿,怎么无故?人头现在他的包裹内,凶犯自然是他。
夏云峰:大老爷。
(唱)这才是谁杀人着谁偿命,小女子将凶犯诉说分明。
宁继愈:是哪个?
夏云峰:(唱)死的是花瓣儿骨肉害命,杀人的吕子欢是他胞兄。
(谷梁栋立介)
宁继愈:哈。
花文豹:大哥请坐。
谷梁栋:呵。
宁继愈:夏云峰,我且问你,吕子欢的头,现在大堂以上,难道魂灵儿杀人不成?
夏云峰:他杀人在先,人杀他在后,怎见不是他?
宁继愈:这个。
谷梁栋:怎么你堂上还有人头?
宁继愈:只有两个。
谷梁栋:这头都是哪个?
宁继愈:一个是吕子欢,一个是和尚,无人认得。
夏云峰:那是青莲寺中海慧和尚。
宁继愈:你既认得和尚,杀人的凶犯,你定然晓得?
夏云峰:怎么不晓得?
宁继愈:你晓得是谁?
花文豹:你说。
夏云峰:(唱)吕子欢先逃去虎鼻山上,有海慧到那里入夥吃粮。
那一日他两个同将命丧,杀人的原是那擎天大王。
宁继愈:好贼娃子。
花文豹:哼,什么地方,怎么乱骂起来。
宁继愈:大人,漫说骂他,若是遇着,定要打他。
花文豹:哼,你的好打,若不是你打,人头如何得到你的堂上?
宁继愈:嗯,这话怎么有点邪列子味气?
谷梁栋:夏云峰,我且问你,吕子欢杀花瓣在旷野之地,吕子欢与和尚杀在山上,你是闺阁幼女,如何知之甚切?你说。
夏云峰:有个道姑,对我说来。
宁继愈:有道姑,又有和尚,恐怕有些黏串事情。
花文豹:胡说什么?
谷梁栋:道姑今在何处,细细诉来。
夏云峰:(唱)那道姑她是我确实凭证,这二案人命事她却知情。
谷梁栋:这道姑因甚出家?
夏云峰:(唱)只因她在家中屡遭不幸,亏有人安置他紫霞宫中。
谷梁栋:她叫什么名字?
夏云峰:(唱)她丈夫是解元久无踪影。她名叫吴晚霞贤孝有名。
谷梁栋:叫什么名字?
夏云峰:吴晚霞。(谷梁栋惊倒)
花文豹:快将大人扶进二堂。(众扶谷下)你们下去,改日再来听审。
(下)
宁继愈:这都怎着哩?老人家还晕堂哩,好奇怪也。(同下)
第十二回背审
(谷梁栋上)
谷梁栋:哎妻呀!
(唱)听一言气得我昏迷不醒,我娘子逃外边所为何情?
心问口口问心狐疑不定,将云峰唤进来细问分明。
将夏云峰唤进来,我要问话。
校尉:唤夏云峰进来,大人问话。
(夏云峰上)
夏云峰:伺候大人。
谷梁栋:站起来回话。
夏云峰:是。
谷梁栋:我且问你,吴晚霞家中之事,你可知否?
夏云峰:吴晚霞现在这里,何不唤来一问。
谷梁栋:怎么她也到京了?
夏云峰:她同我一路来京,寻他丈夫来了,我二人相伴而来。
谷梁栋:哎,受苦的妻呀!林儿。
林儿:伺候。
谷梁栋:快搬你大娘去。
林儿:是,这路我跑。
夏云峰:看这光景,大人莫非就是谷梁大人。
花文豹:二嫂,他就是咱大哥谷梁栋,我就是花文豹,与我范二哥都有八拜之交。
夏云峰:原来如此。
(夏凉引吴晚霞上)
吴晚霞:(引)追想从前哀苦事,悔教夫婿觅封侯。
林儿:我大娘到。
谷梁栋:受苦的妻呀!(吴晚霞怒恼)
花文豹:嫂嫂拜揖。
吴晚霞:花叔叔也在这里。
谷梁栋:娘子怎么这样烦恼?
吴晚霞:哎,无义的人呀。
(唱)你到京蒙皇上改了名姓,也就该将书信带得一封。
初作官你便是这样薄幸,害的我遭凶险受怕耽惊。
夏云峰:姐姐,再不必说了。
吴晚霞:嗨
(唱)我本是糟糠妻要我何用,倒不如仍回在紫霞宫中。
谷梁栋:花贤弟,你害得我好苦也!
(唱)都因你起了义干戈扰动,沿路上无行人音信不通。
赠金时我将你十分敬重,谁料想结拜下这样弟兄。
花文豹:嫂嫂你听,这都是为弟不是。若不是我在虎鼻山,那日嫂嫂恐怕……,嗨,我也不敢说了。
吴晚霞:哎呀,你错怪了他了。
(唱)我本是花叔叔救下性命,千万间莫忘了他的恩情。
谷梁栋:(唱)念我妻遭的事实实伤痛,因此上错怪你莫在心中。
花文豹:是。(宁继愈上)
宁继愈:(唱)这样大人真可笑,退进二堂鬼捣椒。
事内人犯都不叫,单审干证和原告。
看来其中总有窍,恐怕我的状输了。
在外边,好心焦,撞进三堂高声叫。
大老爷冤枉。
花文豹:住了。
宁继愈:大人审状,原被告应该都问,为何单把两个女子叫进三堂问话,还有什么意思?想教我暗地吃亏不成?
花文豹:少刻自然唤你,林儿,与我扯下去。
林儿:出去。
宁继愈:怎么她都站起回话。可疑可疑。(下)
谷梁栋:贤妻,你为何得到紫霞宫中?
吴晚霞:哎,老爷呀!
(唱)只因你那一日不听我劝,招留下外姓人生出祸端。
终日里说是非暗中放箭,活活的勒死我十分凶残。
谁知晓他两个毒气不散,当夜晚到郊外揭墓开棺。
花文豹:二嫂,你说杀着不该杀?
夏云峰:真道可恶。
吴晚霞:(唱)这是我与老爷命该相见,因此上还了阳重生世间。
赤着身到吴家过了一晚,天将明我爹爹送我回还。
谁晓得路中途又遇大变,那和尚使蒙药将我麻缠。
谷梁栋:哼,贤弟请便。
花文豹:事在我身上包本[31]着哩,还怕我晓得么?
谷梁栋:哼,你请吧。
吴晚霞:(唱)他将我入竹箱忽听人喊,命徒弟忙抬到竹林内边。
到那里见尸首就是花瓣,割去头又换了我的衣衫。
宁继愈:我心上好影儿[32],还要撞进去问他。
花文豹:怎么你又来了?
宁继愈:不来还怕谁?这半日单审:卜证、原告,若不问我,我就回去了。
夏云峰:正说到紧处,他又来跟上打搅。
谷梁栋:林儿,请宁老爷书房吃茶。
宁继愈:哎呀,这事总有窍哩。也罢,走走走。
花文豹:真是红砖。
谷梁栋:这和尚将死人头刎去,又将你的衣服与死人穿上,这是何意?
吴晚霞:他不过怕我家追寻之计。那日和尚将花瓣头包在色袱中,用竹箱将我抬去。遇见花叔叔,黑夜之间,一阵好打。
(唱)黑夜间打和尚花落雨散,将竹箱与包裹遗在路边。
花叔叔开竹箱救我出难,那一日两个贼都来上山。
都教那花叔叔碎尸万段,这其间有鬼神天理昭然。
谷梁栋:这包裹内的人头,怎么样了?
夏云峰:大哥,我今上京叩阍,就为的这一案。
(唱)告御状原只为包裹一件,这是他拾下的人命牵连。
今日里才见了真实凶犯,无故地连累他负屈含冤。
谷梁栋:这和尚、吕子欢,杀在虎鼻山上,人头如何得到新城县堂上?
吴晚霞:这个花叔叔晓得。
花文豹:自然晓得,我做下的事,岂能不晓得。只因宁继愈将弟打了一顿,因而将这人头送在他的堂上,教他作一作难,再无别意。
谷梁栋:贤弟,你也太得多事。娘子同贤弟妻请到后堂。
吴晚霞:水落方知石大小,
夏云峰:雪消才见路低高。(吴、夏二人下)
谷梁栋:林儿。
林儿:伺候。
谷梁栋:去请宁老爷。
林儿:请宁老爷。
宁继愈:怎么请起来了。
(唱)官司审了多和少,莫见问官请被告。
谷梁栋:请坐。(宁继愈左右看)
花文豹:看什么?
宁继愈:看干证、原告都在这里,人齐了好审状子。
谷梁栋:老父台,我实对你说了。范思增是我拜弟,吕子欢与花瓣是我继母前夫子女。这道姑就是下官的内人。事情已经问明了。吕花瓣是和尚杀的,吕子欢与和尚,就是这位贤弟杀的。
宁继愈:他是谁?
谷梁栋:他就是擎天大王花文豹。
宁继愈:就是这贼娃子乡亲么,这就是了。
(唱)许多日暗里受了症,不由教人怒气生。
杀人凶犯是拜弟,审状问官是拜兄。
告状人儿拜弟妻,你婆娘跟上当干证。
尽是你一家胡鼓洞,前后把我来捉弄。
今日豁出这条命,天子面前讲理性。
花文豹:你又这样红起来了。
宁继愈:(唱)人人说我是红砖,今日看我红不红。
谷梁栋:你今随我去见圣上,将你这顶纱帽升长升长。
宁继愈:(唱)今日不上你的当。
谷梁栋:林儿。
林儿:伺候。
谷梁栋:请范大叔。(范思增上)
范思增:(引)受尽缧绁苦,至今事已明,哎,大哥呀!
谷梁栋:贤弟不必啼哭,你的案件,已经问明。且到堂上,候旨发落。
范思增:是。
谷梁栋:林儿。
林儿:伺候。
谷梁栋:速快报与吴老爷,老太婆,夏老头得知。
林儿:是。如今路上平安了,我去。
宁继愈:(唱)拿住你的真弊病,总是把我胡捉弄。
谷梁栋:不说了,请吃酒。
花文豹:宁老爷一个知县,与大人饮酒,也就够了。
宁继愈:说来说去,总莫沾贼娃子的光。
花文豹:胡说。(内官捧旨上)
内官:旨下。
众:大人开旨。
内官:皇帝诏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据谷梁栋奉称,吕子欢、花瓣、海慧和尚三人该死之罪,假手于忠顺将军,代诛恶人,何其巧也。既已死后,无庸究议。谷梁栋荐范思增之才,准以七品补用。宁继愈梗直不屈,真有季子[33]之才,特授知府。旨毕。钦哉,谢恩。
众:万岁、万岁、万万岁。请到宴上。
内官:王命在身,不敢久留。告辞。
众:奉送。
内官:免。(下)
众:请、请、请。(下)
注释:
[1]雁塔题名:新科进士在曲江会宴后,常题名于雁塔。
[2]黉门夙彦:黉门:学校校门,古时对学校的借代称谓。夙彦:硕儒俊才。
[3]玉楼、阆苑:都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4]丸熊画荻:宋欧阳修幼时,母郑氏以荻画地教子读书。唐柳仲郢幼嗜学,母韩氏用熊胆和制丸子,使郢夜嚼咽以提神醒脑。
[5]芸窗:指书斋。
[6]北堂:家庭主妇的居处。
[7]再醮:改嫁。
[8]后臀子熬竹笋:即用竹板子打屁股。
[9]公车:上京考进士的单人是坐公家的车的,所以叫公车。
[10]柳张携手同往:中唐时,柳浑与张延赏年轻时友谊甚重。后来,官至宰相,政见有所不同。
[11]效苏李赠答河梁:指苏武与李陵。苏武归汉,李陵曾匆忙赶来送行,有送别诗,其首句云:“携手上河梁,日暮欲何之。”
[12]王子安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阁序》中语,鼓励人在困难的境地也要自强不息。
[13]谨当书绅:谨记在自己的衣带上。
[14]干城:保卫国家城池。
[15]时晌:即时辰,一晌半晌。
[16]投契刎颈:志气投合结下生死之交。刎颈:割脖子。比喻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17]倾盖班荆:倾盖:车行路上,会面说话,车上的伞盖靠在一起。班荆:班是摆布,荆是荆草。春秋时期,楚国的伍参与蔡国的子朝是好朋友,他们的儿子伍举与声子也是好朋友。伍举因为岳父王子弁犯罪而逃到郑都城郊外,与声子相见,他们马上拔下路边的荆草铺在地上相对而坐,互相倾诉衷肠。声子后终于为伍举平反。
[18]乞诸其邻而与之:《论语》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意思是:孔子说:“谁说微生高这个人爽直?有人跟他要点醋,他家没有,不直说没有,却到邻居那里讨来一点给那个人。”
[19]楞严与法华:都是经名。
[20]言喘:说话。
[21]永总:永远。
[22]欠手:得手。
[23]亵衣:私服而非官服,即家居的便服。
[24]孽镜台:传说人死后进鬼门关,后一殿右首有一高台,上有十围大镜,向东悬挂,上横七字,曰:“孽镜台前无好人。”凡人魂魄到此,即可照耀其本身面目,丝毫不能隐藏。在阳世作恶多端的鬼魂,可以自己看得出在阳世的一切罪恶,好像一部电影活现银幕上,然后按照他犯的罪恶,由鬼差带到第二殿的地狱去受刑。
[25]拨教:神的指引。
[26]再醮之妇:改嫁的妇女。
[27]鼓桐:胡捣腾。
[28]沟渠饿殍:沟渠中饿死的尸首。
[29]蓝桥:即戏曲《蓝桥会》。写青年情侣韦郎保、贾玉珍自幼青梅竹马,因遭兵乱冲散。数年后,双方偶遇蓝桥,互诉离别之苦。并约定三更至蓝桥相会,私奔他乡。贾玉珍因公婆纠缠,未能如期赴约;恰逢山洪爆发,韦郎保为等贾玉珍赴约而死于蓝桥。贾玉珍至,见状投水殉情。所以戏词有“白茫茫水淹蓝桥”。
[30]不飞邹衍霜:《后汉书·刘瑜传》引《淮南子》说:“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谮之,王系之,(衍)仰天而哭,五月为之下霜。”这是一起冤案,后来终于得到昭雪。
[31]包本:全部清楚明白。
[32]影儿:疑惑。
[33]季子:苏秦。新校李芳桂剧作全集万福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