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为唯美主义送终的昆曲

——读长篇小说《最后一支皂罗袍》

《最后一支皂罗袍》，是方玉敏的长篇小说。皂罗袍是什么东西？开始我以为是衣服，但怎么用“支”呢？好在书的简介中说女主人翁喜欢昆曲，那么，是昆曲无疑了。我对昆曲不了解，可能在电视上听过，但没印象。家乡的稀有剧种中有西秦戏，其主要唱腔是正线腔和二黄腔以及少量的小调和昆腔，唱念均用中州音韵。小时候不喜欢戏剧，现在也很少接触地方戏剧，因而对昆腔、昆曲都不了解，是《最后一支皂罗袍》给我唱出了昆曲的幽怨静美、缱绻缠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tuí)垣(yuán)。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开场，一段昆曲便把人们带进了一个惆怅、幽美的意境里面。这是汤显祖《牡丹亭》第十出《惊梦》里曲子《皂罗袍》的开头。《牡丹亭》是一部反封建道德、歌颂爱情力量和追求个性解放的优秀剧作，剧中充满丰富的幻想，热烈的感情，夸张的描写，绚烂的言辞，那么，以《皂罗袍》为背景音乐的《最后一支皂罗袍》，是否有着同样的浪漫主义色彩呢？

今人的浪漫与古人已不可同日而语。小说中塑造的三个不同年龄层次的广州普通白领，她们已经不受封建礼教束缚了，她们有理想，有爱情，有自由，只是因为个性的不同，在对待生活和爱情上各有千秋。四十岁的小黑是个离了两次婚的女人，开朗的性格和丰富的阅历使她在男人中如鱼得水，当家有病妻的严力维把她像老婆那样供养起来的时候，她一方面享受着妻子的待遇，一方面还忘不了和其他男人寻欢作乐。当严后来移情别恋抛弃她时，她也能在短时间内调整心态，又和别的男人过起了夫妻生活。这可是杜丽娘她们比不上的。二十岁的沫沫的梦想就是要趁年轻早早出名，要不就是太虚度青春了，人生有多少乐趣啊，不去享受就是枉为人了。她正是这样为莲雾惋惜的。莲雾和她们一样，都是有文化爱写作也编写过时尚杂志且寄望作文糊口的“漂流”一族。但主人翁莲雾和小黑、沫沫等不同的地方她是本省人，她来自有着浓厚传统文化的潮汕地区，从小接受知廉耻、不张扬、不投机、不轻浮的保守环境的熏陶，规矩、谦卑、贞洁、守礼、收敛。她凄迷昆曲，可能也与身世有关。她父母双亡，自小就忧郁过度，属于幽闺自怜的美人儿，她喜欢旗袍，活脱脱就是一个古典的、幽怨的、有着远大理想和追求爱情的杜丽娘。她处世不深，但对爱情的追求是强烈的，她看上了紫杉以后，不顾羞涩、不顾名分，愿意一生一世跟着他，并为他生个孩子。虽然紫杉对她一次次的冷淡曾使她打退堂鼓，但她依然神差鬼使地断绝不了那段孽债，后来得知了紫杉是个善于偷鸡摸狗且不为爱情负责的感情骗子，她还是最后一次去求他给她一点爱。而紫杉正是看中她这种古典美人的优缺点，以退为进，一步一步地钓她，让她自动地缠上他，然后推卸责任把她的感情推到深渊。她正像紫杉评价的昆曲一样，忧郁缠绵绕来转去，始终摆脱不了走向生命边缘的厄运。最终，莲雾听着mp3的昆曲，《皂罗袍》伴随她走向家乡茫茫的大海。
《惊梦》中的《皂罗袍》很像电影的主题曲，从片首开始到片尾结束，中间反复出现，贯穿了整部故事。《惊梦》中出现两次的《山桃红》俨然是《最后一支皂罗袍》的插曲，被多次引用。而后记的题目《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也是来自这一出的《醉扶归》:“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看来，作者和主人翁一样，都沉浸在昆曲《惊梦》的意境中。这就暗示，莲雾的爱情是梦中的爱情、理想中爱情、纯美的爱情，只能在梦中沉湎、惊栗。杜丽娘死后复生和状元柳梦梅终结连理，而现实中的莲雾，虽然投海而终，但要得到紫杉的爱情，只能等待来世了。“春望逍遥出画堂，（张说）间梅遮柳不胜芳。（罗隐）可知刘阮逢人处？（许浑）回首东风一段残。（韦庄）”《惊梦》尾声中这段唱词用在莲雾的身上正好合适。

在物欲横流、性开放的都市，莲雾能出污泥而不染，对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勇敢、执着追求，完全源自于唯美主义作祟。其“唯美”是“天然”的，天然得像杜丽娘一样居然梦见了未来的夫君并在梦中提前云雨一番。唯美主义使她有着强烈的性洁癖，虽然有不少男人追求她，但她还是为了自身的“唯一美丽” 或者叫“唯心的美”，而香消玉殒。这种天生丽质的唯美，令她脱离了生活，在生活中到处碰壁，连感情都是不可靠的。

读完这部小说的时候，恰好开平碉楼“申遗”成功，能进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东西肯定是美的，但不是“唯美”。开平碉楼开始建筑的时候，首先是防护功能，在防护的基础上追求美。人们一般看重的是其中西合璧的历史文化，而眼下能“申遗”成功，并不是纯建筑的美，而是在于开平碉楼是世界上罕见的把建筑和自然环境置身于人居之中的世界遗产，它是天地人三才合一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和社会环境和谐的美。评委时候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开平碉楼一旦把居民迁出搞旅游开发，把里面的鸡鹅鸟鸭赶尽杀绝，让周围的田园荒废，就是再美，也是要被摘牌的。莲雾的悲剧，就在于只追求自己的唯美，而忽略了社会环境的大同，从一个保守的社会环境走进了移民生活圈子，她无法适应新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所以她走不出自己的顾影自怜和对一份让她伤害的爱情的幻想。莲雾所以听着昆曲走向了茫茫大海，正是“唯美”的洁癖使她脱离了社会现实，与现实不相容，这就是唯美的悲剧。

作者的意图，正是要表现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如何在现实生活中失败，是对现实社会的抨击，也是对唯美主义的告诫。整部小说以爱情为主线，以昆曲《牡丹亭》意境为背景，在顿挫腔、擞腔、滑腔、迭腔、嚯腔中引人入胜，用丑陋的环境来衬托主人翁的唯美。以一曲《皂罗袍》，为唯美主义送终。
作为反映时尚生活的文学作品，其语言应该是时尚的，但因主人翁的不入流，造成了作品在时尚语言的演绎欠缺，里面不乏时尚语言，如“唱K”、“mp3”、“QQ”、“麦”及英语等，但对广州白领中的时髦用语、时尚人群的时尚对话，以及潮汕地区的方言，作者有所保留不敢启用，造成了几乎是全国几十年通行的普通话语言。文学作品不同于文件和文书，个性（包括语言的个性）是其生命力，翻开优秀文学作品，就可发现作者都敢于大胆使用方言和时尚语言来塑造人物形象，当然，这种语言的运用要有一个度，就是不能滥用，某些歧义的词语在文中要说明。远的不说，就是《牡丹亭》里，一会儿叫奶奶，一会儿叫母亲，一会儿叫娘，这是适合当时当地的习惯。我认为，莲雾叫外祖母为“外婆”，不如用潮汕话叫“外嬷”或“外妈”，然后在文中说明“妈”字在潮汕话有两种读音，同时可以解释下潮汕地区的碑文为什么会有“公妈”并列的，借机把潮汕文化向世人展现出来。我在《作品》读过廖琪的一篇小说，他借普宁方家人的口，介绍了工夫茶的茶壶是从女人的油壶发展过来的。潮汕人叫青少年不管生熟也不管辈分，一律叫“阿弟”或者“阿妹”，比起叫“弟弟”、“妹妹”听起来亲切。如果把“姿娘”、“姿娘仔”用在小说中，不用解释外地人也可以猜出来。
我之所以罗罗嗦嗦讲了一推方言的问题，目的是说，文学作品只有根植地方文化，才能体现其天然的美，而不是脱离实际的唯美。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相信作者也有爱美的天份，但希望她别像主人翁一样唯美，应该大胆挖掘社会现实的天然成分，天然去雕饰，展示五彩缤纷的美。

（《青年文艺》2008年第4期总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