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等不得

叶惠农先生过去一年多了,我还时常记起他戴着眼镜,低着头边看曲谱边吹笛子的样子:九十岁的人,神闲气定,十个胖胖的手指灵巧地在笛孔上起起伏伏跳芭蕾。他的笛风不拖沓,不花哨,吹了半个多世纪了,吹得出柳暗轻烟,吹得出花残红雨。

我是2009年认识叶先生的,那年我参加了上海昆曲研习社的曲社活动,这个昆曲爱好者的团体建社至今有近六十年了,首任社长是复旦大学的赵景深教授。那时候我与他不熟悉,只是常见这么一位八十好几的老先生,佝偻着魁梧的身体,坐在位置上,目光很少离开手上的笛子和一本用毛笔手抄的曲谱,若有人找他说话,他便缓缓抬起头来应答。他的脸圆圆的,皱纹淡淡的,时时布满笑容,像轮满月。

老先生喜欢和我们这些唱昆曲的年轻人在一起,每周的曲社活动,只要天气允许,身体允许,一定一个人坐着公交车早早来到绍兴路曲社,为我们伴奏吹笛子,教大家唱曲子。我们知道他唱得好,是俞振飞一脉的小生唱法,所以愿意跟他学,他也耐心,一遍遍不嫌麻烦地给大家拍曲,所以大家尊敬他。他与曲社另几位目前在世的高龄老曲家,甘纹轩、孙天申、金睿华等一样,对昆曲的传承、曲友的培养是有着重要贡献的。都说张充和是“最后的闺秀”,其实充和老与他们足可称得上是“最后的曲家”,没有他们这样的曲家对昆曲热心的投入,昆曲走不到今天,而他们的专业素养或许远远超越许多专业演员。民国时,实业家穆藕初出资创办了“昆剧传习所”,为困境中前路凄迷的昆曲续上了香火;新世纪,上海昆剧团得以第一次登上上海大剧院的舞台演出,缘由曲家孙天申的资助。叶先生解放前在钱庄讨生活,解放后一直从事金融业直至退休,工作于他不过糊口,于戏曲,同友人合作整理,倒留下三部本子,《贩马记》、《金山寺》、《学堂》。
我是爱听他唱曲子的,几次活动,怂恿他分别唱过 《长生殿·哭像》、《长生殿·闻铃》、《荆钗记·见娘》等,全是小生中极难的冠生唱段,老人嗓音依旧洪亮,咬字吐音,虚实轻重一点不差。看他唱得动情,我发现他连人都变得和昆曲一样优雅,一样细致了。后来才清楚,老先生原来是苏州洞庭东山人,那时候东山乡里民俗风气很浓,婚丧喜庆要请堂名鼓手吹打一番,他幼年常去听名鼓手的演奏,而鼓手一律坐唱昆曲,先奏《将军令》闹场,再唱《赐福》、《上寿》,就这么爱上的昆曲。上世纪三十年代末,他来到上海表兄家,请来阿荣(李荣生)拍曲,阿荣是堂名出身,张云卿的弟子,教了叶先生《望乡》的“园林好”和“江儿水”,直到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他又与陆兼之等曲友一同跟了“传字辈”的华传浩等名演员学《刺虎》、学《活捉》、学《秋江》……不过他当年学的是旦角。1957年,在管际安和陆兼之的介绍下,叶先生加入上海昆曲研习社,开始从管际安、许伯遒、沈传止等前辈曲家学曲,并在管际安的建议下改唱了官生,同时唱巾生,自此迷上俞振飞的唱腔,悉心研习起俞老青年、中年和后期的录音,时而请俞老当面指导,进步了得。

曲社中如今少有懂书画的,老先生早年跟江寒汀习过书法,所以与他熟悉后,他时不时要拉我一起说话。他说著名的书画篆刻家叶露渊是他的姐夫,可他的辈分比叶露渊大,叶露渊称他叔叔。1957年叶露渊曾为他画过一页荷花,落款上写的正是“为惠农老叔画扇”,可惜这个关系我一直没弄明白。我问他,当年这么好的老师在,怎么没学画画?他微微一笑,说:“昆曲好听。”

之后再见,我凝望他的遗像,老人则在亲人们的眼泪和朋友们的缅怀声中,翩翩然隐入了水磨音。

事非经过,不知深浅。有些事,你能等,有些人,等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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