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剧里的花事

秋深草木疏,阳光灿烂的羊城却依然花事烂漫,一如粤曲里的繁花似锦。

在粤剧粤曲作品中,不同的花代表不同的意象,开时绚丽,落时缱绻。人与花或蓦然相逢,或擦肩而过。惊喜与失落,转身与不忍,留恋与决绝,所有的交织,铺张成天地的华彩,谱写出四季的歌谣。

听曲与看花,无非借时光一面镜子,照见自己的内心。

宝玉嫌“破荷叶可恨”,黛玉却独喜“留得残荷听雨声”

“燕归郎未归,开到荼蘼花事了。”粤曲《灯花泪》这句唱词,是最常见的时光流逝的方式。当最后一朵荼蘼无声落地,思念又老了一年。这还不够残忍,撰曲者往往要加上四季轮回的符号,让你感觉到,即使思念已经够老了,相逢依然遥遥无期。所以便有“燕归郎未归”、“月近窗前不忍圆”。

还有那不解风情的笼中鸟,声声唱着昔日恩情,更是催人断肠。
“情倍切,泪飘红。春入红楼梦已空,悲欢离合皆前定,他生能否再相逢。花魂渺渺归何处,月魄茫茫梦不通。花落好随流水去,呢阵无人荒冢为我泣残红。点估葬侬他日竟自成诗懴,人亡花落两成空。烟消香断谁怜悯,檐前鹦鹉尚唤金笼。花呀你若有情须念旧,香魂常伴妹在九泉中,免佢少年风流成寂寞,吟哦空对月色朦胧。相思无地空嗟叹,离恨天涯阻隔不通。地久天长还有别,亏我缠绵此恨总无穷。”

这是南音《祭潇湘》,葬花是黛玉的宿命,是古往今来祭奠青春最隆重的仪式。

黛玉深知繁华必将归于寂静。就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麝月抽到的那张荼蘼花签,一切都是“韶华胜极”的。胜极之后,就是无可抵挡的消退。开到荼蘼花事了,语出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以西方的花语来说,荼蘼过后,人间无香。再开就是彼岸花了。冥河岸边,彼岸花铺满大地,花瓣鲜红如血,花香能唤醒途人前世的记忆。

就在前世,神瑛侍者浇灌了绛珠仙草,而此生浑然不知。他们在大观园游船之时,宝玉嫌“破荷叶可恨”,要叫人拔去。黛玉却说她独喜“留得残荷听雨声”,宝玉忙说,以后再也不拔了。

宝玉怕见凋零,而黛玉早已预见凋零。

这种修行,宝玉直到祭奠黛玉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初杯酒,百花香,生自销魂苦断肠。一朝春尽红颜老,月明谁为吊潇湘。正系星汉有槎津莫问,天台无路恨偏长。恰似春残到死丝方尽,尤似银烛成灰泪未干。怎奈鸳鸯梦破朝云散,可惜蟋蟀声悲暮雨凉。知你积恨可能填北海,亏我洗愁除是决西江。讲乜问菊当年夸第一,伤心容易又近重阳。”南音《祭潇湘》里的这几句唱词,字字皆是“留不住”的心痛。爱念一明一灭,人间已沧海桑田。

粤曲中的并蒂莲,多唱美好事物拥抱着落入泥污

对于红颜薄命的感叹,粤剧《紫钗记》中的霍小玉唱道:“红颜薄命如朝露,望有残荷一叶把珠擎。忽然一阵起狂风,只怕叶坠珠沉皆化影。”霍小玉是沦落红尘的千金小姐,对残荷自是多感慨。命运就是狂风,不知来去,毫无遮挡。

荷叶擎珠很美,却岌岌可危。在粤语俗语中,就有“荷叶擎珠,唔够东风一浪”的说法。

粤曲《楼台会》中有一段南音:“说甚天心公道从人愿,到底荷叶擎珠枉用线穿,说不尽情牵对月谈书卷,结伴游湖棹画船。”这仿佛是一种预兆,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危险。蝴蝶,最终成为梁祝最真切的化身。

荷叶入戏,当然不止是残荷。含苞待放的菡萏,并蒂开花的并蒂莲,都是粤曲中常见的风物。

并蒂莲象征天造地设的情侣,其情深款款之态,引人遐想。然而戏曲中的并蒂莲,却常遭无情地摧残,以表现悲剧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不幸。粤曲《双仙拜月亭》中有“并蒂莲开罡风降”,《望江楼饯别》中有“天心何忍,拗折并头莲”,《孔雀东南飞》中有“并头莲恨捣成泥”,观众眼睁睁地看着美好的东西,拥抱着落入泥污。

“暮云春树”般的遥望,不是短暂分离,却是死生契阔

除了残荷,另一个薄命的象征是梨花。粤剧《沈三白与芸娘》中有一曲《梨花命薄》,《狄青之盘夫追夫》中有《雨打梨花成泪影》,《孔雀东南飞》有《人似梨花影》,《玉梨魂之前情》有《梨花艳》,唱的都是柔弱女子备受煎熬的故事。

粤曲《杨乃武与小白菜》还用“一树梨花压海棠”比喻老夫嫩妻。梨树开花的一般是老树,而海棠是嫩花。这是民间流传已久的一种比喻。北宋词人张先80岁娶了个18岁的小妾,作诗:“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苏东坡则笑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种香艳的文辞,放在伤感的故事里,用清冷的声腔演绎,反差之下,别有世事无奈之感。陈卓莹为小明星写的名曲《花弄影》,就是这样辗转忐忑。

“亏我盼望佳人,把栏杆都倚遍。莫不是夜行多露,惨被恶魔缠。花弄影,月底旖旎春光暖,独惜美景奈何天。我心似梅酸旧约不践,唉纷纷情思怎见,对姐春容更添缱绻。我作客穷途,栖迟萧寺,拾获真容,自叹生平未见。诧是观音下凡,艳若嫦娥出现。最是明眸善睐,不愧美艳如仙。”

他写的是《西厢记》的故事,虽然没有出现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名字,但那熟悉的梦中幽会的情景,依然动人。

“卿佢风流一笑,挑动我意马心猿。就是拥抱和衣,已觉温香玉软,及至驰衣解扣,我更似醉如癫。待放含英,至有几回婉转,妾是半迎半拒呀,郎便又爱又怜。才见佢愁锁春山,不久就星眸半展。嘱郎仔细,却又故挽郎肩。睇佢髻乱钗横,轻轻喘。卿道此种情况,竟是亦苦亦甜。”

一个故事,不同的写法。隐隐约约,变幻迷离。这是戏曲创作的常见手法。《西厢记》有名句“待月西窗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也正是戏曲的魅力所在。花影有时比玉人的真容,更撩人心扉。

一朝梦醒,无尽相思。

“賸重愁叠恨一身担,任南枝开遍三春艳。”这是粤曲《无双传之渭桥苦别》,南枝不仅是思念,还是一种乡愁。粤曲《朱弁回朝之送别》有“越鸟巢南枝”句,出自汉朝古诗《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另一种可以代表遥望和相思的意象,是暮云春树。出处是杜甫的《春日忆李白》:“白也思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粤曲《荔枝换绛桃》有:“从此惹下相思,长对暮云春树。”《李清照之驿馆秋灯》有:“赴任江宁府,遥隔春树暮云。”此中思念,不是短暂的分离,而是死生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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