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致远与《汉宫秋》

一.马致远生平简介

关于马致远生平的确凿资料极少,惟一可靠的是钟嗣成《录鬼簿》的记载,说他是“大都人,号东篱,任江浙行省务官”。据文学史家推测,他大约生于1250年,卒于1321~1324年 之间,活了70多岁。他的青年时期是在大都度过的,追求功名未遂,与李时中等合作《黄粱梦》杂剧;中年做过小官,经历了一段漂泊生活;晚年退隐田园,在杭州附近一个小山村里过着“酒中仙、尘外客、林间友”的生活。明初贾仲名为他写的吊词[凌波仙]称:

万花丛里马神仙,百世集中说致远,四方海内皆谈羡。战文场,曲状元,姓名香贯满梨园。《汉宫秋》、《青衫泪》、《戚夫人》、《孟浩然》,共庾白关老齐肩。

元朝人称道士为神仙,因马致远是全真教徒。这种生活经历对马致远的创作风格影响很大,他一生写了15部杂剧,保存下来的有《汉宫秋》、《青衫泪》、《荐福碑》、《岳阳楼》、《任风子》、《陈摶高卧》、《黄粱梦》(合作)7种。除《汉宫秋》、《青衫泪》外,其余5种都是所谓的神仙道化剧,缺乏深刻的思想性。
由于马致远早年热衷功名利禄,因此写过一些歌功颂德的散曲,大唱“扇祥风太平朝世,赞尧仁洪福齐天”,“祝吾皇万万年,镇家邦万万里”之类的调子([中吕粉蝶儿],见元·杨朝英编《阳春白雪》,中华书局1957年版)。但他的官运并不亨通,反而感受到“官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陈摶高卧》第三折),不由得深深地失望了,最终走上了修道登仙、买酒浇愁的道路。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给马致远以很高的评价,称他的作品“如朝阳鸣凤”,“有振鬣长鸣、万马皆瘖之意”,“宜列群英之上”,将他列于元人所编杂剧之首。其实这是一种偏爱,因朱权本人就是一个道教徒,闹过白日飞升的大笑话。总的说来,马致远的杂剧思想性和艺术性都不如关汉卿、王实甫,但他的《汉宫秋》却不失为一部有独特风格和进步倾向的名著。

二.《汉宫秋》的主题思想

《汉宫秋》全名《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演述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剧情是:西汉元帝是个风流天子,以声色享乐不足为憾,中大夫毛延寿怂恿刷选天下美女,以充后宫。农家女王昭君被选中,毛延寿向她勒索黄金百两,未遂,打入冷宫10年。一天晚上,她手拨琵琶抒发心中幽怨,被汉元帝发现,受到宠幸,赐为明妃。当汉元帝知道王昭君的冤屈后,下令抓捕毛延寿。毛延寿携带携王昭君美人图潜逃匈奴,唆使匈奴王按图索取王昭君。匈奴大军压境,满朝文武无计可施,王昭君毅然挺身而出,“情愿和蕃,以息刀兵”。昭君出塞那天,汉元帝亲自送行至灞桥,不胜伤感。王昭君来到“汉蕃交界”的黑江时跳江自尽,匈奴王发觉受了毛延寿的欺骗,痛恨他叛国背盟,挑起衅端,将其绑送汉朝处治。汉元帝在秋夜雁声中陷入对王昭君的深深思念,全剧终。
《汉宫秋》表演的这个昭君故事,与历史上昭君和亲的事实全然不符,引起了人们对它主题思想的不同认识:或以为它抒发了“汉元帝和王昭君的爱情和离别怨恨之情”(孟周:《读马致远的杂剧》,《光明日报》1955年8月14日“文学遗产”);或以为它“通过他们(指汉元帝、王昭君)的离别怨恨之情,反映出当前民族压迫下广大人民所遭遇到的悲哀,反映出伟大的爱国主义思想”(戚法仁:《汉宫秋杂剧主题思想的探索》,《文学遗产》增刊第六辑);或以为它歪曲了历史上昭君和亲的真实,是大民族情感和封建道德观念的体现(刘先照、韦世明:《昭君自有千秋在》,《社会科学战线》1978年第1期)。

《汉宫秋》的确反映了反抗民族压迫、要求民族和睦的良好愿望。马致远是把王昭君的命运放在汉朝受到匈奴军事威胁的背景下展开的。楔子中,呼韩邪单于宣称:“我有甲士十万,南移近塞,称蕃汉室。昨曾遣使进贡,欲请公主,未知汉帝肯寻盟约否?”这表明呼韩邪单于的“请公主”,带有军事要挟的性质,在他的使者后面有十万甲兵做后盾。第二折,呼韩邪单于接受毛延寿的美人图后,野心更加明显:“世间那有如此女人!若得他做阏氏,我愿足矣。如今就差一番官,率领部从,写信与汉天子,求索王昭君与俺和亲。若不肯与,不日南侵,江山难保。”这就进一步说明,汉朝处于被侵凌的地位,匈奴的行动是非正义的。王昭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汉朝向匈奴求和的礼物送给呼韩邪单于的。马致远巧妙地借这样一个昭君故事来抒发他对汉族政权沦亡的慨叹,表达他对在异族军事威胁下成为牺牲品的妇女们的同情,这无疑是一种进步的思想倾向。

《汉宫秋》里的王昭君,本是一个农家女,因不愿贿赂毛延寿而被打入冷宫10年,这个情节没有直接表演,但略略表现了王昭君宁折不弯的刚直性格。当匈奴大军压境,满朝文武束手无策时,她慷慨表示“情愿和蕃,以息刀兵”,表明她是一个有爱国之心的女子。特别是当她走到汉朝与匈奴交界的江边时,竟然以死来表达了她对民族压迫的抗议和对汉王朝的忠诚,使得她的爱国精神得以升华。马致远借王昭君的悲剧来反映人民反抗民族压迫的情绪,这无疑也是一种进步的思想。

然而,《汉宫秋》所表现的汉匈民族矛盾,并不是昭君悲剧的根源而只是一个背景,马致远并没有把它作为全剧的主要冲突,而且在剧的结尾还调和了这个矛盾。第三折,王昭君跳江自杀后,呼韩邪单于说了这样一番话:“嗨!可惜可惜!昭君不肯入番,投江而死。罢罢罢!就葬在此江边,号为青塚者。我想来,人也死了,枉与汉朝结下这般仇隙,都是毛延寿那厮搬弄出来的。把都儿,将毛延寿拿下,解送汉朝处治。我依旧与汉朝结和,永为甥舅,却不是好?”第四折,匈奴使者至,汉元帝下令:“将毛延寿斩首祭献明妃,着光禄寺大排筵席,犒赏来使回去。”于是汉匈重归于好。这样的结局耐人寻味,表达了马致远要求民族和睦的良好愿望。在他看来,破坏汉匈关系的罪魁祸首、造成昭君悲剧的元凶,是奸臣毛延寿。因此他把批判的锋芒集中指向了这个“叛国败盟”的奸臣,把忠奸斗争作为全剧的主要冲突。
《汉宫秋》对民族败类毛延寿的揭露,是这部戏剧爱国主义倾向的主要体现。作者安排净角扮演毛延寿,在他身上集中了奸臣的所有特点,让他一上场就勾勒了一副丑恶的自画像:“为人雕心雁爪,做事欺大压小,全凭谄佞奸贪,一生受用不了。”他的信条是:“大块黄金任意挝,血海王条全不怕,生前只要有钱财,死后那管人唾骂。”所以对不甘心受勒索的王昭君横加报复,劣迹败露后又叛逃匈奴,大肆挑拨离间,唆使呼韩邪单于兴兵索取王昭君。这样一个欺上压下、谄佞奸贪、畏罪潜逃、卖国求荣的败类,最后落得个被斩首的下场,表现了剧作家对罕见卖国贼的痛恨之情。

《汉宫秋》对汉元帝充满了同情,并且以赞赏的笔调来描写他对王昭君的爱情。这是一出由正末主唱的戏,汉元帝由正末扮演,汉元帝就是全剧的主角。马致远对这个软弱无能的风流皇帝有所批判,剧中有这样一段唱词:

四时雨露匀,万里江山秀。忠臣皆有用,高枕已无忧。守着那皓齿星眸,怎忍的虚白昼。近新来染得些症候,一半儿为国忧民,一半儿愁花病酒。

这简直就是个白日做美梦的昏君!敌人已大军压境,他还在高枕无忧;明摆着中大夫叛逃,他却仍沾沾自喜“忠臣皆有用”。至于“一半儿为国忧民”完全是假话,“一半儿愁花病酒”则是不打自招。帝王无不三宫六院,妻妾成群,根本不可能有专一的爱情,失去某个妃子只不过如同失去了已件玩具,新的玩具会源源不断而来,绝不会因失去已件玩具而痛心疾首。但《汉宫秋》对汉元帝宠幸王昭君的情景津津乐道,竭尽美化之能事。剧中汉元帝把失去王昭君视为失去灵魂,对昭君出塞有着无限的离愁别恨。马致远纯粹是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心情来度量一个皇帝,按照知识分子的多愁善感来刻画皇帝,自然把汉元帝才子化了。剧中对汉元帝思念王昭君的心理活动有着精细的描写,不乏动人之出,但其中所流露的浓郁感情,其实正是剧作家本人对王昭君的深切同情,因为剧中汉元帝的情绪往往就是马致远自己的心声。

综上所述,可以对《汉宫秋》的主题思想概括为:它以民族矛盾为背景,以昭君悲剧为线索,通过对王昭君爱国行动的歌颂和对奸臣毛延寿的鞭挞,曲折地表达了元代人民反抗民族压迫的斗争精神和要求民族和睦的良好愿望。总的说来,《汉宫秋》不失为一部具有爱国主义精神的名剧,但由于剧作家本人的思想局限,剧本在很大程度上美化了汉元帝这个风流天子,同时在王昭君这个形象身上表现出浓厚的封建道德观念。这两方面的缺陷都不可避免帝削弱了作品的进步主题。

三.《汉宫秋》的艺术特色

《汉宫秋》作为戏剧文学之所以拥有广泛的读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精湛的艺术特色。最突出的就是它唱词的意境美和音乐感。

马致远是典型的抒情诗人,他借杂剧这种文学形式敷衍各种故事,抒发自己的情感和对人生的独特理解。《汉宫秋》不以展开人物的直接冲突见长,它没有紧锣密鼓式的情节,没有扣人心弦的唇枪舌战,也没有妙趣横生的对白,甚至没有安排王昭君和她的对头毛延寿在场上会面。然而,数百年来人们还是乐于读它,为它那抒情诗一般的魅力所折服,就因为它唱词中所创造的辽阔、悠远、粗犷的塞外风光以及在这画面里所渗透的深深的思念和无尽的忧伤,形成了它独特的意境美,堪与《西厢记》、《梧桐雨》相媲美。且看第三折灞桥送别的几支唱曲:

[七弟兄]说甚么大王不当恋王嫱,兀良,怎禁他临去也回头望!那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迴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鸳鸯煞]……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得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

读罢这久经传诵的唱词,我们不禁惊叹马致远驾驭语言文字的高超艺术,他把戏剧的唱词写得诗一般动人,即使离开音乐,也照样给人强烈的艺术感染,这正是戏剧文学所追求的目标。马致远充分发挥诗人的想象,努力去捕捉剧中人所处的特定环境里的诗情画意,揭示出这样一幅画面:王昭君的车队已越走越远,送行的汉元帝想象她的塞外旅途是何等艰辛,他仿佛看道旌旗的影子在漫天风雪中晃动,仿佛听见凄厉的号角在荒原上回荡。空旷的深秋草原在他的想象中是如此的悲凉:褪过毛的黄狗,扛着缨枪的猎户,马队和牛车点缀着连天衰草;而他自己也将是这样的孤寂:宫墙之内那昏黄的月色,那令人伤怀的象哭一般的蟋蟀鸣叫。一阵南飞的大雁呀呀叫声把他从梦一般的思念中惊醒,然而眼前又似乎是满目牛羊的原野,耳畔听到的又似乎是载着离愁别恨的毡车滚动声。

《汉宫秋》的意境美是与它的音乐感紧密结合的。第一,对仗手法恰到好处的运用,如“散飞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是八字句三个音步的对仗,“散飞雪”对“动关山”,“旌节影”对“鼓角声”,“悠扬”对“悲壮”,十分工整而且自然,结尾都是双音节词,节奏感很强,韵脚非常响亮。又如“草已添黄,兔早迎霜”,这两个四字句,每一个字(实际上也是词)都是对应的。“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四个五字句,三个音步,“犬”、“人”、“马”、“车”都是名词作主语,“褪得”、“搠起”、“负着”、“运着”都是动词作谓语,除“毛苍”是词组作补语外,其余“缨枪”、“行装”、“糇粮”都是名词作宾语。这对仗工整的四句,虽然只有20个字,却描绘了已幅完整的塞外风光图,对于意境的创造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第二,善于使用短句重复的手法。如“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除“泣寒螀”、“绿纱窗”是倒装的主谓结构外,其余都是动宾结构,也是对仗的;而每句都以 ɑnɡ 韵收,后一个分句的第一个重复前一个分句的第二个短句,取得了鲜明的节奏感。而动词“返”、“过”、“绕”、“近”的使用,又十分生动形象帝表现了汉元帝的行动和心理特定:送走王昭君后,它失魂落魄帝赶回咸阳,心急火燎帝穿过宫墙,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回廊,才接近那人去楼空的椒房,这时才猛然感到月色是昏黄的,秋夜是清冷的,蟋蟀在哭泣,而王昭君住过的纱窗却依然是那样绿。这种灵活的、跳荡的句式,语言凝练,明白晓畅,正是朱权所说的“典雅清丽”,看似信手拈来,却达到了极佳绝妙的境界,把汉元帝思念王昭君以及因外物改变而引起不同体验的复杂心情描写得淋漓尽致,确实妙不可言。
展开全文 APP阅读
©版权说明:本文由用户发布,汉程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若内容存在侵权或错误,请进行举报或反馈。 [我要投稿]

精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