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北:风雨忆同窗

大连去世了一位戏曲研究家,他叫马明捷,是我六十年代在中国戏曲学院读书时的同班同学,不但同班,而且是同桌,用东北话讲,就叫「老对儿」。毕业,同学们天各一方。马明捷去了东北吉林,在吉林他抓住机会,向古典文论专家顾颉刚请教。同时,他向北京下来的京剧文史前辈张伯驹请益。后来他调进大连。大连虽不是东北第一等的大城市,但也是京剧重镇,许多南方的京剧名家去东北演出,往往习惯从大连北上沈阳,然后再北进到吉林或哈尔滨。也正因此,明捷在大连熟悉了一些北京天津未必熟悉的南方京剧名家,这对他形成自己胸中的京剧格局,反倒是有好处的。最近,是他的学生帮他整理旧作,为他出版了一本《马明捷戏曲文集》,七十五万字之多,放在手里好沉好沉,我感觉不写篇文章说不过去了,遂成此篇。

我们分手之后,都是各自在自己的生活之路上颠簸。我颠沛流浪于边塞中原,中年时才调回北京,安排在中国京剧院干编剧,这才挣脱苦海,走上正途。后来参加中国作协,经常东跑西颠,增加各种艺术实践,把京剧反而疏远了。在举国振兴京剧的热潮中,我曾经来到大连,与马明捷重新聚首,这时距离我们上学与求职的时期,已经过了十多年啦。

好人不长寿。去年年初,明捷因患癌症,不幸逝世于大连,享年七十。他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他能够把老艺人与老作家的「做人」与「传艺」结合一道,自成机杼,钻进去再跳出来,最后沛然成家。他把大连乃至东北区域的戏曲(含京剧)厚实的文化根底,包括年轻时向顾颉刚、张伯驹等前辈请益得来的至理名言整个结合在一道,再发人深省。说到这里,不由得我想到我与明捷共同的好友穆凡中。穆凡中在澳门,少年时曾在大连,由是故,他与名捷的友情发展迅速。记得当年我应邀去广州中山大学讲学,闲时在校内漫步,忽然发现校车可达澳门与大陆的海关。当时一机灵,我就给澳门的穆师哥打电话,问能否接待我两天——让我一览域外的风光?心想退休在即,等退休再申请出境就不容易了。师哥当即在电话中表示「热烈欢迎」,于是我急匆匆办了手续,从中山大学乘坐校车直达澳门海关。

当时正值夏天,澳门自然苦热,师哥手摇一柄大蒲扇,身站水泥高台上四处瞭望,俨然戏曲中的大花脸也。随后不久,大陆发现了穆凡中的价值,以后再开戏曲方面的会议,频频特邀穆凡中与会。穆亦特别用功,论文写得非常到位。我发现,明捷认识了穆凡中之后,两人谈话特别畅快,因为穆凡中也是大连人。两人谈话经常掺杂一些大连的人和事。我们甚至还一起去了澳门,除去观光,我还很留心听他俩的谈话,其中涉及大连的旧人旧事,但其中的艺术道理,是不亚于梅兰芳、周信芳的。记得有一次,我与明捷归途中绕道广州,真落进这个说「鸟语」的南国,很快就想家了,于是俩人同打了一辆车去白云机场,上车后才发现是辆「黑的」,司机向我们索价过高,我没答应,因为我曾为红线女写书而来过广州,熟悉广州交通的一般价钱,就改坐其他车去了机场。我甚至威胁说「你们黑车干扰正常的经营,再这样我要举报」云云。那一次,由于我的坚持,最后终于没有挨宰。明捷本来想赔几个钱算了,因为私车天生下来就是赚钱的。我一听此语,与他还争了几句。
事隔后日,我与明捷又见面时,他主动「认了错」,说自己几十年「窝在东北」,「不像你们从北京南来北往的机会多。你当年写过梅兰芳,又到广州为红线女写书。重要的是借机认识了南国,这种主动参与人生的机遇实在是自己应该倣傚的」云云。

我在心底赞成名捷。我说,听你和穆凡中谈大连,我旁听也得到了很多启发,大连的确比北京低,但你们谈话涉及的艺人并不低。甚至完全可以与梅兰芳、周信芳同日而语。穆凡中后来赞成我俩的谈话:「把你俩的谈话加到一起,这就成了绝对真理啦。」我们都很高兴,觉得这一天真没白过。可惜不久就听说他患上重病,我随后也患上脑血栓,再交流也办不到了。日前这本《马明捷戏曲论文集》送到我的手中,不禁感慨颇多,写了上述这些情况,希望能让他泉下有知,他当年的「老对儿」还在念叨着他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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