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六百年之一:前世今生

《昆曲六百年》解说词

艺术即生活,生活即艺术。几百年前,诞生在江南的昆曲和园林一样,都是当时中国人精心营造的艺术生活典范。昆曲的产生与流行得益于明朝中后期的经济繁荣,在清朝的康乾盛世达到巅峰。因此它也被称为“盛世元音”。在那之后,昆曲的命运与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紧紧相连。曾经的“盛世元音”在近代逐渐衰落,一度从舞台上绝迹。时间进入21世纪,当我们拭去岁月的烟尘,昆曲的光芒是那么夺目、耀眼。2001年,昆曲成为全世界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全本《长生殿》、青春版《牡丹亭》和《1699桃花扇》的上演,都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事件。本集试图从昆曲的前世今生里,探寻民族艺术形成、发展、生存的土壤,在昆曲的大美至美中,重拾中华民族传统美学,重树中华民族传统自信。

世界上很多伟大的民族都有一种高雅精致的表演艺术,深刻地表现出那个民族的精神与心声。希腊人有悲剧,意大利人有歌剧,俄国人有芭蕾,英国人有莎士比亚戏剧。这些雅乐往往是他们民族的骄傲与自信的源泉。

我们中国人的雅乐又是什么呢?

借助镜头,我们可以记录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我们能否知道,在数百年以前,我们的祖先曾经看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我们能否走进他们的精神世界。

中国国家博物馆正在举行一场特殊的展览,这次展览的主角并不是参与展出的两千多件珍贵文物。它们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们曾经是我们祖先生活的一部分,并经历时间和社会转折的洗礼,保存了下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它命名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

就在六年以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全世界范围遴选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来自中国的一种传统戏曲——昆曲,出人意料地全票当选。

从2001年开始,沉寂已久的昆曲慢慢进入了大众的视野。

2004年冬天,新版全本《长生殿》进京公演,由江苏省苏州昆剧院排演的这部《长生殿》,总投资将近800万元,同时请来了获得过奥斯卡奖的叶锦添担任美术设计。台湾儒商陈启德的巨额投资,以及昆曲界以外的顶尖艺术家的加盟,这一切,在2001年以前是不可想像的。

江苏省昆剧院排演的新版《桃花扇》,创作阵容同样十分强大,由中国话剧界新锐女导演田沁鑫执导,同时吸引了中日韩三方众多的艺术界顶尖级人物。

《1699•桃花扇》,这样一种命名方式,显示出演创人员重新回到历史现场的企图;而对于普通观众来说,突然在他们眼前亮相的昆曲,也仿佛来自一个古老的梦境。

2006年,白先勇带着他的青春版《牡丹亭》在美国西海岸连演12场,场场爆满。美国观众惊叹于昆曲不可思议的优雅和美丽。戏剧评论家,甚至把这次巡演和1930年梅兰芳轰动美国东西两岸的巡演相提并论。
人们忍不住惊叹,又解不开心中的谜团,为什么在21世纪的今天,古老的昆曲依然能有这么大的魅力?

昆曲究竟是什么?六百年的昆曲史又经历了怎样的百转千回?是什么赋予它穿越时间的力量?昆曲又沉淀着我们怎样的民族审美文化?


这是一个有着两千五百年历史的古城——苏州,600多年前,昆曲就诞生在苏州的昆山地区,并因此而得名。

苏州的七里山塘街,是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在做苏州刺史时主持修建的,千百年来一直是姑苏繁华的缩影。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褒扬的,显然不只是苏州的美丽景色。古往今来,苏州人的生活,似乎已经超出了普通中国人的想像。如果非要找一个地方来比拟的话,那么只有天堂了。

明朝中后期,苏州是中国东南首屈一指的大都会。这里交通发达,商旅往来频繁,其繁华程度超过了当时的两个都城北京和南京。这里的地价是全国最高的,这里向中央政府交纳的粮食和税银,居然占到了全国的十分之一。不仅如此,皇帝的吃、穿、用,几乎都由这里提供。苏州,给出了当年中国人生活的最高标准。

那时,听昆曲、唱昆曲是中国人最时尚、最风靡的生活方式。每到中秋,当一年一度的虎丘山曲会举行的时候,整个苏州城都会陷入狂欢的海洋。

当年在虎丘上曲会,万人空巷地去看昆曲,我说只有古希腊的大元剧场的悲剧演出,才曾经出现过这种景象,否则我很难比较哪个民族的戏剧演出,曾经出现过如此如火如荼的狂热场面。

虎丘山曲会,不过是明清两百多年间昆曲流行的一个缩影。这迤俪悠扬的曲声从江南发端,传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从威严高耸的紫禁城,到云南、广西的边陲小镇。

欧洲传教士利玛窦,在明朝万历年间到达中国。利玛窦身后是正在崛起的欧洲大陆,不过,中国才是当时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在利玛窦眼中:凡是人们为了维持生存和幸福所需要的东西,无论是衣食用品还是奇巧物与奢侈品,这个王国的境内都有丰富的出产。

比财富更令利玛窦惊奇的,是中国人对于财富的态度。财富似乎没有给中国人带来扩张和征服的野心。他们彬彬有礼,富于文化修养,懂得享受生活,并把生活的每个细节都提升到艺术的高度。

《利玛窦中国札记》一书中有着这样的记载:”我相信,这个民族是太爱好戏曲表演了。这个国家有很多年轻人从事这种活动。戏班的旅程遍布全国各地,他们忙于公众或私家的演出。凡盛大宴会都要雇佣这些戏班。客人们一边吃喝一边看戏,十分惬意,以至宴会有时要长达十个小时,戏也一出接一出演下去,直到宴会结束。”

利玛窦看到的正是昆曲,他强烈感受到了中国人对这种舞台艺术的热爱。利玛窦来自歌剧的故乡意大利,巧合的是,此时歌剧也正在意大利兴起,不过和昆曲相比,它的黄金时代要滞后差不多两百年。

那是一段遥远而辉煌的历史,也是一段几乎被人遗忘的历史。

和昆曲一起被遗忘的,是一种曾经属于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一种精神世界的满足与安宁。

就在一百年前,当昆曲最为衰弱的时候,正是蔡元培、吴梅这样的大教育家和国学大师,把戏曲教育引入北京大学,在大学讲堂里唱起了昆曲,维系着昆曲的一线生机。

昆曲似乎总是受到文化人的偏爱,他们敏锐地关注着昆曲的兴衰,并以自己的身体力行守护着这支文化血脉。

周秦,苏州大学教授,自幼学习昆曲,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下乡插队期间,仍然是曲不离口笛不离手。每年秋天,周秦为本科四年级的学生开设昆曲艺术选修课,一大批昆曲爱好者慕名而来。

今天的苏州,是一座散发着时代气息的现代都市,它是中国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一个缩影。但同时,苏州仍然完好地保存着几百年以前的古朴风貌,城内是不许造六层以上建筑的,城中最高的还是始建于三国时期的北寺塔。传统与现代,和谐共存于这座千年的古城。

2002年,苏州著名的古典园林网师园附近,多出了一个叫“南石皮记”的私家园林。

南石皮记的主人是苏州国画院高级画师叶放。叶放的童年是在外曾祖父家的毕园里度过的。在那里,他有了对昆曲的最初记忆。

现在,叶放时常会邀请三五好友在南石皮记小聚,今天的客人是苏州大学的周秦老师和苏州昆剧院的毛伟志。
一处精致的园林,三五个知己,几杯清茶,从容而悠闲。

悠扬的笛声穿越了百年的时光,早已远去的岁月又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明清两朝,中国先后出了204个状元,其中有34个是苏州人。无论是苏州园林,还是诞生在园林之中的昆曲,都被深深地刻上了文人的烙印。

当年,园林的主人很会享受生活。他们从官场上退下来,在最好的地方买一块地,砌一道高墙,把尘世隔开,在里面经营自己的园林。

昆山腔形成后不久,一些民间的音乐家就应邀来到园林的主人家,担当曲师。他们陪同主人和他们的宾客,在园林中吟诗、作画、度曲。

昆山腔的音乐主要以宋词的音乐为基础,同时融合了江南的民歌小调。昆曲运用的曲牌达到两千多种,十分丰富、富于变化。唱词则主要来自当时文人的创作。同样也沿袭了唐诗宋词的创作传统,用诗一样的语言去抒发情感。文人们生活的园林,自然也就成为众多昆曲作品的故事场景。这是昆曲的代表作《牡丹亭》中的一折“游园”。《牡丹亭》讲述的不朽爱情故事正是从女主人公杜丽娘春日游园开始的。“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剧作家们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写下了这些将园林景致与人物情感溶为一体的诗句。几百年来,不知多少人为此神伤,为此落泪。

园林中的春夏秋冬、风花雪月,一一化入曲中,由此导演出许多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难怪苏州人常说,园林是可以看的昆曲,昆曲是可以听的园林。园林和昆曲,一起构成了中国人几百年来共同拥有的一处精神家园。

2006年4月,昆剧青春版《牡丹亭》在北京大学的百年讲堂,上演了三天九个小时的全本大戏。青年学子趋之若鹜。

著名华裔作家白先勇从2002年起,他作为青春版《牡丹亭》的制作人,竭力在全国各地高校推广昆曲,被人们称作昆曲义工。今天,白先勇讲座的主题是“古典美学与现代意识”。

白先勇定义的青春版《牡丹亭》,是一场文化行动,它重新培养起了一批热爱昆曲的年轻演员和年轻观众。

四百多年前的故事正在今天的舞台上上演。对今天的观众来说,这样的演出也许是双重意义的。一场是柳梦梅和杜丽娘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而另一场,则是一个民族对于美的忠诚守护。
2004年秋天,苏州的南石皮记曾经云集过全球30多个国家美术馆的馆长。他们刚刚参加完第5届上海双年展,希望实地感受一下中国传统文人的生活,主办方就选择了南石皮记,并在这里上演了《牡丹亭》里的“惊梦”。

就是梦游的感觉,为文化需要亲历,所谓亲历就是你必须在那个情境当中,你必须在庭园里,你在湖边,在楼榭回廊当中走。你会有想像力,一个回顾性的想像力,

几百年的时光,就这样凝固在园林的一砖一瓦上。几百年的时光,就这样流动在昆曲的一唱一和中。

历史,就是过去和未来无穷尽的对话。

让我们一起去追溯昆曲六百年的发展历程,去追溯那些日渐遥远的人和事,去追溯一个民族对美的梦想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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