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登故乡的戏台

近年来很少回老家,就是年头节下回一趟故乡,也无暇登临故乡的戏台,只是深情地望望那个曾经热闹非凡而今却空旷萧条的戏台。这次宁夏电视台要为我拍摄专题节目,热情的策划者非要让我再次登台亮相,我只好听任他们安排了。

割不断的“花旦情缘”

故乡的戏台,是我儿时最重要的乐园。记事起,父亲当社火头,担任主演,穿着简单的戏装,化了妆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演戏,哥哥跑龙套、演配角,而我则与小伙伴们挤上戏台看化妆,听和弦,然后穿梭在观众群中藏猫猫。稍微长大后,便参与村里社火队的演出,记得头一次社火班子要吸收几位跑龙套的孩子,我们十来个小伙伴在冬天冰冷的打麦场上排了一长行,一个一个地走程式、唱戏段,接受检阅和挑选,当时我走的是旦角程式,唱的也是《打金枝》中公主的唱腔“头戴上翡翠双凤齐”,结果我与其他三位伙伴被选中,从此我便与村里的戏班子结下了不解之缘。记得我扮演的第一个戏剧角色是《游龟山》中的田玉川,这是个重戏角儿,我只能演前两场《游山》和《打架》。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我,袍子都穿不起来,是哥哥在我腰围打了板带将衣襟折起来束在板带上才提起衣的。在《打架》一场戏中,面对帅府公子卢世宽带领四名人高马大的家丁,我一个初次登台的少年,只好按照导演指导的程式做戏,他们四个人也只有顺着我的小拳头东奔西跑、东倒西歪,惹得观众哄堂大笑。从此我便出台了,有些角色导演也大胆地分给我,那时候没有女孩子演戏,白素贞这样的重头角儿都分给我演。我虽然在学校读书,心却大半系在排戏演戏上,以致在课堂上看剧本被老师一次次批评,并没收了好几个剧本,也因此使数理化年年补考。工作了当了教师,读的剧本多了,理解也比一般人到位,所以便当仁不让地当了戏班的导演,每年的寒假便日夜泡在土兮兮的戏台上。刻腊板印剧本,教唱腔走程式,还要协调安排戏剧角色,处理人事关系,有时有人生病或有事,我便顶替他们粉墨登场,生末净旦丑,各行当都来,因了这,我们村的戏班子逐年发展壮大,十年时间排了30本大戏,20多个折子戏,连演20昼夜不重戏;服装也增添到了八蟒(龙袍)八靠(铠甲),这比一般专业剧团还气派,外地专业剧团到村里演出,有时还要借我们村的戏装。每年正月,便有各地来邀请我们去演出,这种情况双方都要装扮仪程官(春官),接迎社火的那个热闹劲儿,真是难以尽述(我在《花旦》中有详细描述)。后来因工作需要进入县城,但逢年过节还是要与乡亲们一道演出几出戏的。因了这,我便成了乡亲们心目中的了不起的人物,我也喜欢与乡亲们一起排戏演戏。也许是了解了乡亲们的喜怒哀乐,熟悉了戏里戏外的事,我在若干年后创作出了表现秦腔和民俗变迁的长篇小说《花旦》,这部近80万字的三卷作品,当然其中有乡亲们的影子,该作因写戏写人到位而受到读者青睐,被誉为“大西北民俗宝库”“中国西部近现代乡村缩影”和“表现秦腔的扛鼎之作”。尽管当时并没有将来要创作这样一部作品的主观意念,但客观上是体验了生活。所以当《花旦》倍受社会关注时,我重返故乡,心中自然感慨万端!


少小离家老大回

尽管我不是少小离家,期间断断续续也“常回家看看”,但日月更替,光阴如梭,这次回家还是遇到不少陌生的后生和丫头,小孩子更是将我视为稀奇。一打问,当他们报上父辈的名字时,我才感觉自己真的应该老了。我在村里的辈份本来就大,他们的父辈大都叫我叔叔或爷爷。现在他们之中侄子侄女辈的都很少了,绝大多数是孙子辈,还有重孙辈,也有个别末孙辈的。他们有的读大学或读中学,有的打工归来,全都打扮入时,语言开朗而讲究措辞,他们表示听说过我这位村人引以骄傲的官员作家。他们听说我这次来还要粉墨登场演戏,大都表现出疑惑和好奇来。尽管他们在城里接触的大都是流行歌曲、时尚音乐和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景,但对于我这位老字辈的乡亲的演出,还是很感兴趣的。所以晚饭之后,村里的高音喇叭一响,灯火一亮,便涌来了很多观众。以前与我一起演出过的乡亲听说我也登台演出,都十分高兴,有人带了香烟,有人带了家中的炒豆子、麻子颗、葵花籽,有人还煮了鸡蛋、洋芋和胡萝卜,也有人在小卖部里买来了糕点和饮料,显得十分热情。宁夏电视台的几位记者也受到了同样的礼遇。该化妆了,有人给我递上水纱(勒头绷脸护发的带子),有人给我兑好了油彩,有人为我穿彩裤,有人为我穿朝靴,有人为我绾靠旗,有人给我扎板带,有人为我牵“马”,有人为我戴剑。与我原来配戏演过《霸王别姬》中霸王的堂兄也步履蹒跚地来为我化妆穿衣服。当年的感觉一下子涌现在眼前了!

戴着金相斗与孙女“别窑”

电视台的同志一心要发掘我的秦腔底蕴,展示我的戏剧风采,以便悟出我是如何创作《花旦》的,所以非要我演一出拿手好戏不可。其实,我早年熟悉很多戏中角色,但真正演得很精的戏却没有一出,哪有什么拿手戏?相对而言,旦角戏要比生角和其他行当戏要到位一些,可是演旦角那是20多年前年轻时演出过的,现在已是花甲之年,人老气喘、身体臃胖莫要说起,就是化妆时脸面也是沟壑纵横,哪能表现古代妙龄女子的风韵?再说那种扭捏作态之势我还能做得来吗?我说干脆清唱一段算了,可电视台的同志和乡亲们都不答应,而且说清唱后晌已经拍摄了,要另换花样。无奈,我只得答应选择一出生角戏。可是一筹划,演生角没有合适人选配戏。演《二堂舍子》中的刘彦昌吧?扮演县令夫人王桂英的是我的侄媳妇;演《夜逃》中周仁吧?饰演胡秀英的是我亲侄女;演《赶坡》中的薛平贵或《藏舟》中的田玉川吧?扮演王宝钏和胡凤莲的也都是我侄媳妇。有些戏是我不熟悉,有些戏是对方不会。想来想去,只有与侄孙女冉冉一同演出《别窑》。这出戏我年轻时多时演青衣王宝钏,有时也演武生薛平贵,毕竟两位剧中人我都熟悉。到了化妆穿衣时,才知道这出戏选择错了,平贵穿的白靠十分破旧,连钮扣都没有,背上插的靠旗更是七零八落,勉强绑在身后也是晃晃悠悠,一动作便觉得松松垮垮,显示不出降马英雄的威风来。再一戴头盔,原来很英武的尖顶盔、福子盔都不在了,据说是戏箱曾经遭遇水灾,泡坏了。没办法,导演只好让我戴上了金相斗子。那条象征“红鬃烈马”的马鞭子也是掉了好多穗子,我调侃说,几十年不见,“红鬃烈马”也老得掉了毛呵呵。不过儿时伙伴吴导演让人绾上了大红绸子,可以当作“红鬃烈马”使了。

我对电视台的同志说,这样子在电视上一播放,内行人士肯定会批评的。这哪里是威风凛凛、疾恶如仇的降马英雄薛平贵?可他们却有理由:这样更能显示出乡村戏的特点,就要这种效果。我无言了,只好硬着头皮上。于是爷爷孙女便在锣鼓和弦乐声中开始在“夫望妻,妻望夫大放悲声(擦泪不干)”的唱腔中悲悲切切地“别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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